一个星期五傍晚,他还没回来,我一个人在家,有人上门来,是他的妻子。
  我很客气地说:“你好,”我没有告诉她,“比尔不在家。”
  她这样忽然之间上门来是极端不礼貌的,我又没有心理准备,她大概是看我惊惶吧?上了年纪的女人总有一手,我倒为了这个镇静下来。
  我请她进了屋子,弄饮料。
  她说:“你好,乔。我刚刚走过这里,想跟比尔说一声,女儿有点不舒服。”
  “他不在。”我说,微笑说。
  “请你代我转告一声。”她说。
  “转告不清楚,请你隔一会儿打电话给他好了,他恐怕是在大学里。”我婉拒。关我什么事,要我转告。孩子要真有事,她还这么空,坐在这里穷聊。
  女人就是这样,本来做得大大方方的事,一定要加条尾巴,弄得婆婆妈妈,她这样来一次,算是什么意思?
  她缓缓地问:“比尔好吗?”
  “你每星期见到他,你说呢?”
  “他瘦了,吃得不好。”她看着我。
  我答:“中年人瘦点好,胖了血压高。”
  “听说你从来不做饭?”她问。
  “做饭,在我们的家,是女佣人的工作。”
  我乱扯着,不过想压她的气焰。“比尔并不介意,他要是介意,早已留在你那里吃炸薯仔,煎肉饼了,你不见得天天以鱼子酱生蚝伺候他。”我一点余地也不留,留了余地,她就再不会饶我。
  她不响。
  我一直没有喜欢过她,因为比尔的关系。虽然她很爽直,但是开头我怕她,后来我就厌恶她。
  过了一会儿,她说:“比尔的经济情形很坏,你知道吗?你既然与他住在一起,就该明白他的处境,他要负责孩子们,又要负担你,现在弄得很不舒坦。”
  “你为什么不对他说说?我觉得这些话我听了也没有用——啊,他回来了。”
  比尔开门进来,见到他妻子,就呆住了。
  我连忙说:“比尔,你太太刚刚说你经济情形很坏,既要养孩子又要养我,你们两个人商量商量吧。”
  纳梵太太忽然就站起来骂我,“你这母狗!”
  我老实不客气一巴掌掴过去,她脸上结结实实地着了一下。
  我铁青着脸奔上楼上,关上了房门。
  人总是人,全世界的人都是一样的,外国女人出名的大方,不过大方成这样,中国女人温柔,不过温柔成我这样。她不该骂我,她根本不该上门来的。
  过了一小时比尔才上楼来,我后悔得很,无论怎样,我已经得到了他,我该让让她。
  可是我并没有勉强比尔,她凭什么活了几十年,一点道理也不懂,跑来给大家没脸,我让了她,她就会带孩子来哭闹,更不得了。
  比尔上来,我躺在床上,他坐在我旁边问:“你为什么打她?”
  “是,我打了她,我要赔命不成?”我反问。
  “她不该骂你,全是我不好,可是乔,你一向文文雅雅,天真娇怯,怎么今儿这样?”
  “问你自己。”我说。
  “全是我不好,我负责任,全是我不好。”他深责自己。
  “你女儿病了,她说的。”我提醒他。
  比尔不出声。
  他坐在我床沿,只是不出声。忽然之间我疲倦了,我说:“比尔,我们要如此度过一生么?如果你要离开他们,索性离开他们,我们到香港,寄钱回来,叫孩子也到香港玩,可是让我们远远离开这里,到香港,到香港一样可以做教授。”
  他抬起眼来,眼神是深沉的。
  我叹口气,“我从没求过你任何事,但是我只建议你做这件事,好不好?”
  “我的半生,是在英国度过的。”
  “说谎。”我说,“你去过美国。”
  “不过是念几年书。”
  “我怎么可以在外国生活?”我问。
  “你小。”
  我摇头,不想多说了,他害怕,人年纪一大便不敢闯世界,人之常情,我十分明白。我盘在床上,不知道说什么才好。忽然之间我们没有对话了。
  “她要我们不快乐,她成功了。”我说,“你去跟她说,她成功了。”
  “对不起。”他说。
  “别对我说抱歉,你也无能为力。过去——很难擦掉,除非真有毅力。”我停了一停,“我累了,我要睡觉。”
  他转过头去,两鬓的灰发忽然显出他确实老了。
  我也老了。有心事搁在胸口里,不说出来。我认识他实在是迟了,他不是一个自由的人了。离婚何尝不是一个名词,等于结婚一样,他离了婚等于白离,他妻子现在这么闲,天天来烦我们一下有什么不好,来了一次就有两次,我实在应付不了。
  那夜我气鼓鼓的,缩睡在床的一角,一句话也不说。
  第二天早上比尔到大学去了。
  我中午才起床,觉得很没有味道,现在我知道他是一定会回来的,某一个钟头,某一个时刻,他一定会出现,这还有什么喜悦可言呢?很普通的一种生活。
  我上了一次街,回来的时候,看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在门口等我。
  我一见是纳梵太太,吓得魂飞魄散,转头就跑,她大叫一声追上来,我奔了两条街,总算见到了一个警察,躲在警察身后。
  她追到了我,指着我就嚷:“我丈夫呢?”
  警察惊讶地看着我。
  我真是厌恶,恨不得比尔此刻在这里,看看他同居十七年的爱妻的姿态。
  警察问我:“你认得她?”
  我说:“见过。”
  “她是谁?”
  “我男朋友的离婚妻子。”我坦白地说。
  警察点点头,用手挪开她,说:“女士,我要送这位小姐回家,你让开一点。”
  “我要找我的丈夫,我女儿病了。”她叫。
  警察看着我。
  我别转头,我说:“她丈夫在大学教了十年的书,她怎么会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?纳梵太太,你也是读过书的人,怎么这样卑鄙低级,比尔看见你这种样子,到法庭去一次,你连孩子都没资格看护了,你细想去!”
  警察陪我到家,开了门,我向他道谢。
  警察说:“你不介意,我也劝你两句。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,哪里找不到男朋友,何苦去惹别人的丈夫?”
  我摇摇头,我说:“你不会明白的,谢谢你的忠告。”
  我关上门,只觉出了一身冷汗,真正恐怖。
  我冲了一杯很浓的咖啡喝,坐在沙发上发呆,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比尔?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。我拿起电话,又放下,终于又拿起电话,接通了,校务处替我找到了他。我把刚才的情形说了一遍。
  “她或者会来找你。”我说。
  他沉默了很久,我以为他挂断了电话,但是我听到他的呼吸声。
  他说:“对不起,乔。”
  “是我不对。她很不开心。”
  “不是你不对。”他说。
  “也不是你的错,她这样的——看不开。”
  “我知道怎么做了,你在家好好的,别乱走。”比尔说。
  “比尔,她——怎么样一个人?”
  他不响。
  “她危险吗?”
  “乔,她是个好人,”他说。
  “我没说她是坏人,是歹徒,是凶犯,你不用怪我多心,你不必帮她说话,老实说,比尔,我根本不明白你怎么会跟她离婚的!你为什么不回她那边去?大家都省事,你没有她不乐,她没有你成了疯婆子,你何必装成那个样子?仿佛为我才拆散了家庭?你们既然过了快乐的十七年,当初根本不应该中我毒计,受我离间,叫我引诱了你!”我大力地摔下电话筒。
  我抓起了大衣,头也不回地出门,这一次我开车,如果再叫我见到那女人,我真会开车撞倒她的。
  盲目地驶了一阵子,我迷惘地想:找谁呢?
  车子开到理工学院附近,我抬头看见了张家明工作的地方。我停好了车子,走进他们的实验室,叫校役代我通报:“我要找张家明。”
  家明走出来,穿着发白的牛仔裤,一件上好的茄士咪羊毛衫,面目清秀,我再心情不好,还是勉强地笑了一笑。他见到是我,十分愕然,但是很高兴。
  “你好。”他说,“请到里面来坐。”
  我轻轻问他:“家明,今天,你有空吗?”
  “什么事?”他问。
  “我要请你看电影吃饭喝啤酒。”我说。
  “当然有空,求之不得。”他说,“你看上去精神不大好。有什么事没有?”
  “没有。”我笑笑,“这是你的实验室?好伟大。”
  他招呼我坐,给我吃口香糖、红茶、饼干,我看着钟。比尔该下班了,回到家里,他会发觉他忠实的情妇不在那里等他,我就是为了要叫他生气?也不是。我早过了赌气的年龄,我不会那么傻,只是我也要轻松一下,家明是个好伴,为什么不找他散散心。
  我问:“家明,你有没有洋女朋友?”
  “没有。中国女朋友也没有。”他说。
  “真是乖。”我称叹。
  “这与乖有什么分别?我只是找不到女朋友而已。”
  “咦,你干什么?”我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