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对叮噹说:“谢谢你。”
  “吊扇是方盈在浅水湾酒店买回来的,特别小,适合这里。”
  我坐下来,按动琴键,是那首著名的“时光逝去”。
  坐在我身边的是叮噹,但我像是看到香雪海转头向我微笑。我胡涂了。
  琴声停止。
  “说你喜欢这个家。”
  “夫复何求。”
  摄影师也订好,是杨凡。光是选背景场地已经跑好几个地方,先是穿了婚纱礼服拍,再换普通衣服,拍得精疲力尽,还是不满意——是摄影师不满意。
  我抱怨:“就差没脱光了跑到桂林去拍,何必那么紧张了,要看理想照片最好是两夫妻往浴室镜子前一站,再清楚没有。”
  叮噹说我煮鹤焚琴。
  亲友们的礼物也送了来,父母亲虽不克自加国赶回来观礼,也打了长途电话来祝贺。
  一切都很顺利,明天早上十点正我们便可以注册结婚。
  下午叮噹对我说:“依照习俗,新郎新娘婚前一日不适宜见面。”
  “你相信这些?”
  “我们的婚姻也算是一波三折,还是相信这些的好。”
  “那么你放我一天假,明天早上我们再见。”
  “车子订好了?”叮噹不放心,“一切没问题?”
  “自然,赵家的HK七号,”我说,“早上九点到你门口来接你。”
  她点点头,“大雄,明天见。”
  “好好地睡一觉,别兴奋过度,别紧张,别胡思乱想,也不要接电话,以免说个不停。”
  “好。”她又不放心,“你呢?你做什么?”
  “趁着这最后一个晚上,我将结伴狂欢,找几十个艳女郎开疯狂派对。”
  “明天记得起床就好。”
  我温柔地说:“你放心。”
  她说:“终于结婚了。”
  我很了解这种心情,“有点舍不得是不是?”
  “一向自私惯了,时间全是自己的,赚的钱也全是自己花,忽然有个家,什么都得摊开来用,将来有了孩子,牺牲更厉害,一切都得以小把戏为重。——焦头烂额地找学校,温功课、看医生……多浪费时间。”
  “后悔?”我问,“还要再考虑?不甘心?”
  “当然,这条路也是我自己选择的,很多独身人也还不是过得很好。”
  “落叶归根,一切不能看表面,五纲伦常是无法改变的,有家庭便一定要有孩子,你是个聪明人,你睁大眼睛看清楚,还不是最平凡最正常的人最有福气。”
  叮噹无奈地抬一抬眉毛,“所以我逼着你结婚。”
  “能够结婚是好的,别想太多。”
  叮噹笑,“大雄,你最大的优点是麻木不仁。”
  麻木不见得,木已成舟,多想无益。
  当日下午我独自到会所去喝酒,醒一醒脑。
  钢琴手正在奏一曲怨曲,如泣如诉,雨水落在磨沙玻璃窗上,别有一番情调,不知怎地,我觉得寂寞。
  人们到底为什么结婚呢?怕年老无依,故此找个伴?但这个伴必须要在年轻的时候预先订下,故此在有可能性的几年中挑了又挑,直至肯定不会有比这位更好的了,立刻抓住……非常难玩的游戏。
  我把啤酒杯子转动。
  抬起眼,看到有中年人向我打招呼。
  我心一动。是周恩造医生,他也是一个人。
  我拿着杯子过去,“周医生,我是关大雄。”
  “我知道,你回来了?”他拉开椅子让我坐。
  我想问他关于香雪海的近况,良久不知如何开口。
  他是一个有风度的人,静静地等我开口。
  我只得说:“雨真大。”
  “是,今年雨水是比往年多一点。”他温和地答我。
  我又静下来,看着面前的啤酒。明天就做新郎了,但心情却如此忧郁。
  “真可惜。”周医生说。
  我以为他说的是我与香雪海,面孔登时涨红,“是的。”我喃喃地说。
  “我的心情跟你一般沉重。”周医生说。
  我无可奈何地低下头。啤酒已经漏气微温,再也不想喝它,我叹口气。
  “她并没有几个朋友,一直很重视你,你应该去陪伴她。”
  我懊恼地说:“我不方便那么做。”
  “是因为工作么?”周医生像是有若干不悦,“抑或是私事?”
  我低下头。
  “你明明知道她活不过这个秋天,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呢?”
  我的心被抽离,“秋天?这个秋天?”
  周医生看我一眼,语气较为松弛,“对,我忘了你还不知道,在瑞士的会诊,已经断定她的命运,过不了这个秋天。”
  ——就是这个秋天?
  我心迷茫,身体像是被搁置在一间隔音室里,一刹那除了自己的脉搏,什么也听不见。
  一小块一小块的蛛丝马迹,像是拼图游戏似的逐角拼拢,我开始比较有一幅完整的画面。
  “……说也奇怪,在短短一年间,我竟遇到两个骨癌病人,一个是明星孙雅芝的母亲,另一个是她。”
  周医生的声音非常低沉,但是不会比我的心更低沉。
  “她第一次来看我,比那位孙太太还先……一般的不治之症,到末期骨骼时常无故折断……”
 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喃喃地问:“秋天?就是这个秋天?”
  “是的。由我告诉你,你应当相信。”
  “我去陪她,马上去。”我说,“她在什么地方?”
  “她回来了!”周医生扬起一道眉,“你竟不知道?”
  “住在老房子?”我双眼充满泪水。
  “我才由她处出来。”
  “我立刻去。”我站起来。
  “关先生!”
  我转过头。
  “你要尽量放松,态度自然一点,陪她度过最后的日子。”
  我点点头。
  “谢谢你。”
  “谢我?周医生?”
  “真可惜,”他说,“这么年轻,这么富有,我是她的医生,当然希望她得到最后的快乐,她渴望见你。”
  注定的,一切都是注定的。
  我飞车前往郊外去找香雪海。不能再迟疑,时间已经不够了。
  我这个愚蠢的人,应该早料到她与常人有异的原因。
  我到的时候,先收拾一下破碎的心,清一清喉咙,然后伸手按铃。
  佣人看到我的面孔先是讶异,然后是惊喜,我先嚷起来,“快开门,随即派人去取我的衣物,我不走了。”我把锁匙掏出来扔给佣人,“快,去呀。”
  我大步踏进屋内。两个白衣护士迎出来问:“谁?谁那么吵?”
  我心绞痛,“香雪海!”我大声叫,“香雪海!”
  “谁?”
  书房门推开,香探头出来。
  我先安了心,她还不必卧床,真算是天大的喜讯。
  “我。”我迎上去,“我回来了。”
  “大雄!”她张大了那双令我念念不忘的眼睛,“大雄,你怎么来了。”
  我把她紧紧拥在怀内。
  我可以感觉到她柔软的身体内的生命正渐渐离我而去。我鼻子发酸,说不出话,硬生生忍住眼泪往肚里吞,我把脸埋在她秀发内,心里问了一千一万次,你为什么不告诉我?为什么不早说?
  “大雄,你不是明天要结婚了?”她问。
  “谁说的?”我反问。
  “城里每个人都知道。”她说,“怎么?又起了波折?”
  “挪后了。”我流利地撒着谎,“也许我永远不会结婚。”
  “小小意气,别把事闹大。”香雪海有点责怪的意思,“别太儿戏。”
  “其实我已经想开了,”我说,“我跟她性格都太强,并不适宜在这个时间安顿下来,分开对大家都有好处。”
  “真的想清楚了?”香雪海的口气带些嘲弄与不置信。
  我佯作愠怒,“你不欢迎我?”
  她说:“如果你主意已定,我当然欢迎你。”声音是非常温柔的。
  我已经想定了,我决定在她这里,度过最后的几个月。
  香雪海说:“我无法做任何人的替身。”
  我知道,她已经说过多次。她什么都不在乎。一个人,当她知道生命会随时离她而去,自然变得潇洒,不再计较。
  我这次来,跟以前完全不同,这次是全心全意的。
  “来,”我说,“告诉我,关于你自己的一切。”
  “你不都已经知道了?”
  “还不够。”我说,“让我知道全部。”
  她仰起面孔笑,“像我一个这么简单的人……你已经知道了一切。”
  第十章
  她并没有多问,当日我在她家中吃饭,饭后我们在书房闲谈,她很高兴,把她“初恋”的故事告诉我。
  他是一个书记,业余教网球。自尼姑学校出来,香雪海头一个接触的男人便是他,于是便颠倒起来,拿零用钱买花给他,送小礼物,写情书,到他校门去等他……直到他结婚,她失恋了。
  “那年我只十四岁半。”
  她把那个男人的照片翻出来,是一个身材瘦削、貌不惊人,约莫只有一米六七高的普通人。
  “怎么,不是说是网球健将吗?”
  香耸耸肩,无法回答。
  “寂寞的少女心,”我说,“爱上了爱情本身,胡乱找个对象加以发挥。”
  “但我当时是真心的,”香笑,“他结婚时我眼睛都哭肿了,瞧,为这样的一个人,而且双方说不到三十句话,所以我把这些照片永远留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