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女郎无奈,“至少让我坐下喝杯水。”
  “我女儿才七岁,就在房里。”
  “我会降低声线。”
  李育台非常抗拒,巴不得即时臭骂陈旭明一顿。
  “陈先生拨电话到爱克米伴游公司,指明要一位会聊天的小姐。”
  李育台吁出一口气。
  “你会说普通话吗?”她问客。
  李育台答:“一点点。”
  她的国语带着上海口音,“他们见我是学生,便以为我会聊天,叫我来。”
  李育台说:“哪里的学生?”
  她打开小手袋,取出一张学生证,给李育台看。
  李育台一看,吃惊,她是纽约大学戏剧系学生。
  生活逼人。
  她耸耸肩,“不做学生,就得走,做了学生,没生活费。”
  半晌李育台问:“请问芳名?”
  “德琵。”
  “不不,想请问你的中文名字。”
  女郎低下头,半晌才答:“形影。”
  李育台更加意外,“那是一个美丽的名字。”
  “是,”女郎轻轻说,“有人这样说过。”
  “离开上海有多久了?”
  “三年。
  李育台斟杯茶给她,“可想家?”
  “每夜的梦。”
  “为什么不回去?”
  “总不甘心入宝山而空手回。”
  李育台低声嚷;“这并非一座宝山!”
  “现在我也知道了。”
  “回去吧。”
  “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,还回得去吗?”
  李育台非常唏嘘。
  “对不起,我应该讲些开心的题目。”
  “不要紧。”
  “太太没一起来?”
  李育台忽然说:“她一年前已病逝。”
  女郎露出惋惜的神情来,“对不起。”
  李育台沉默。
  “那痛楚一定很可怕。”
  “是。”
  “要不要讲出来?”
  “要不要听?”
  “呵,”女郎笑,“我是收费的。”
  李育台欣赏她的幽默感。
  他第一次向人透露心声:“开头知道她患癌症,是不置信:这种事怎么会在我家发生?第二天睡醒了一定没事。”
  女郎颔首。
  “然后,是震惊,全身麻痹发抖,汗流浃背,不能工作睡眠,食不下咽。”
  李育台黯然。
  女郎哀痛地做注解:“真是人间惨事。”
  “然后,我就哭了。”
  说出来之后,也并没有更舒服一点。
  “现在呢?”
  “希望时间快点过,女儿快长大。”
  “你们是相爱的呵。”
  “是。”
  “相爱夫妻不到冬。”
  过半晌李育台问:“你呢,你希望什么?”
  “我?”女郎讪笑,“我实事求是,不再劳驾希望。”
  “那很好。”育台点点头。
  “她长得可美?”
  “谁?”
  “你的亡妻。”
  “当然,最有气质最雅致的一个女子。”
  女郎看看腕表,“我离去的时间到了。”
  “不送。”
  女郎走到门前,李育台塞一卷钞票给她。
  “谢谢!”
  李育台忽然说:“同是天涯沦落人。”
  女郎凄凉地笑。
  李育台再次忠告:“回家去。”
  “我的确是回家。”
  她走了。
  关上门,看见纪元站在寝室旁,她问:“谁?”
  “陈叔叔的朋友。”这是真的。
  也许说出来真有用,李育台那晚躺在长沙发上发一会子呆,终于睡着了。
  他已有两年多没睡好过,一觉醒来,天尚未亮,才四点多,可是已经十分满足。
  心仍然痛,感觉一样坏,但至少己睡了一觉,这也是一种进步。
  他们说时间可以治疗一切伤口,但是这个伤势等于全身百分之九十皮肤炙伤,必死无疑。
  李育台闭上双目,滚烫的眼泪流下来。
  还在哭。
  哭得出的那天又比哭不出那天舒服,他希望可以哭久点,悲哀的毒素随眼泪排出,但是又怕影响纪元。
  他听见冰箱开合之声。
  “纪元,是你吗?”
  “爸爸你早。”
  “一直到四岁你才会说这句话。”
  “我不是个聪明的孩子,吴瑶瑶才是。”
  “不,她是庸脂俗粉。”
  “我肯定她是。”
  父女二人苦中作乐,笑了片刻。
  李育台长叹一声。
  父女二人到中央公园散步。
  因天蒙亮,在半明半灭的天色下,尚能见到流莺踪迹。
  小纪元颇懂事,问父亲:“这些是夜之女?”
  李育台点点头。
  他忽然想起昨晚上来找他,那个叫作形影的女子。
  一个正当人家出身的女子,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?他打了一个冷战,紧紧握住女儿的手,她们在幼时,也曾经受到父母呵护的吧,父母对她们,也曾经有过期望的吧,他为之黯然。
  早餐后他与纪元在自然历史博物馆前排队等开门。
  陆续有游客排在他们后面,九时正门打开了,一涌而入,李育台是识途老马,立刻带纪元走到暴君恐龙的骨骼架前。
  雅正时常取笑他:“去自然历史博物馆看老朋友?”
  育台对恐龙并无研究,但这一具骨骼不同,他第一次认为自己失恋,曾跑到它跟前来叹息。
  现在,他要把这老朋友介绍给女儿。
  纪元敬佩地问:“二亿五千万岁?”
  “是。”
  “哗,还有比这更古老的生物吗?”
  “有,三亿年前的寒武纪,生物统是虫。”
  “噫,我最怕虫。”
  父女逛完博物馆后在街边档买热狗吃。
  育台替女儿拍照留念。
  下午,育台在公寓开洗衣机洗涤衣物,纪元看电视。
  他像一个母亲那样问:“想家吗,想同学吗?”
  纪元不加思索地答:“不想。”
  但是适龄儿童不上学在所有先进城市都是违法的。
  纪元说下去:“现在不知多好,吃吃玩玩睡睡。”
  衣服烘干后逐件归类折好,厚厚一叠如小山一样高,李育台慨叹做人真麻烦,世上没有另外一种动物需要担心那么多事,而且生活得那么不愉快。
  他把衣服分类放好。
  门铃响了。
  因是纽约,李育台十分警惕,“我来。”
  拉开一条缝问:“谁?”
  “是我。”
  “你是谁?”育台定睛细看,只见门外站一短发年轻女子,手中挽着一只藤篮。
  “我找李先生。”
  “我就是,你是哪一位?”
  她嫣然一笑,“李先生不记得我了?”
  李育台猛然发觉她就是昨夜那个艳女,白天落了妆除下假发,变了另外一个人。
  可是育台并不想跟这一类女子来往,同情管同情,接近又是另外一回事,于是他咳嗽一声,“我们刚要出去。”
  “啊没问题,我包了些上海云吞,顺路拿点上来,我这就走。”
  她把篮子递过来,转头离去,因知道被嫌弃,脚步甚急,左脚未去尽,右脚已跟上,撞在一起,踉跄了一下。
  “走好!”
  她一句话不说,低头往电梯走。
  “等等,”忽然传来第三者的声音,“请等等。”
  两人转过身子去,留客的原来是纪元。
  她一脸笑容:“这位姐姐,云吞怎么煮法?”
  李育台也自觉抗拒过甚,乘这机会拉开了大门。
  那女子见情况转变,便大大方方说:“由我来好了,”又问,“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?”
  “我叫李纪元。”
  “我叫尹形影。”
  她一径进厨房去了。
  育台轻轻问女儿:“为什么叫住她?”
  纪元答:“多个人讲话也是好的。”
  她也进厨房去学下云吞。
  算了,当一个节目也好,这个孩子一向寂寞,能够顺她的意,就随她去。
  育台坐下来翻阅报纸。
  他无意翻到讣闻栏。
  某,七十三岁,逝于圣保罗医院,三子一女,又某,二十九岁,遗下一子一女……
  每个人逗留在人世的时间长短不一样,苦乐亦绝然不同。
  这些人都有至亲,都在哀哀痛哭。
  李育台掩上报纸,看向窗外,默默不语。
  不到一会见,纪元笑嘻嘻捧出一只碗,“爸,快趁热吃。”
  育台笑了,她语气似一个小主妇。
  纪元的最佳最忠心导师已不在人世间,她必须无师自通,学到什么是什么。
  育台当下微笑,不忍扫女儿的兴,“拿来,我肚子饿到极点。”
  随后,纪元邀请客人一起到附近小店去喝咖啡。
  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谈得似乎相当投机。
  尹形影卸下夜妆,举止谈吐与一般女大学生无异,日里,她是她自己,晚上,她把躯壳租借给另外一个灵魂。
  纪元说:“爸,对街有名信片卖。”
  “我陪你去。”
  “我自己去得了。”
  “不行,十八岁之前我不会让你单独行动。”
  纪元在前边走,两个大人跟身后。
  形影忽然说:“世上原来没有完全快乐的人。”
  育台微笑,“你说得对,而且,原来金钱也真的并非万能。”
  他俩一齐苦笑起来。
  形影劝说:“不要太过悲切,你的哀伤直接感染孩子。”
  育台抚摸面孔,“我还以为我已经掩饰得很好。”
  “你应该到我们这里来多多学习。”
  “对,还有多久毕业?”
  “明年,不过,毕业也等于失业,所以在修打字速记,要不,就做婴儿保姆,反正在这个大都会,随便在哪条门缝里扫些渣滓出来,就吃饱好些人。”
  说得无限苍凉,可是说得真好。
  她又道:“纽约是一个旧都会,像从前的上海,门槛极多,钻进钻出,已是大半辈子,一有余钱我就汇回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