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喜欢他?”我看着他。
  坚笑。“这是一张好照片。
  他又拿出另外一只照片架子,给我看。
  那是我。
  我与我的短牛仔裤,我与我的T恤,我与我的乱发。坚拍照的技术,相信我,是最好的。对于那张照片里的我,我不置信,因为我不相信那种美丽是我的。
  他还保留着那张照片。
  那一天,我去看爸爸打网球,他也在球场里,我向爸奔过去,他用他的哈苏白拉特拍下了这张照片。他是个贼,偷拍照片,偷女人的心。他是个贼。
  但是他还保留着这一张照片。
  我转过脸去,喝光了拔兰地。
  他又为我倒了一点。
  一切都好像与以前一样。
  我把手放在粗布裤口袋里,我那颗眼泪型的钻石在闪闪生光。
  “辛蒂,我见过不少女人。年轻的年老的,丑的美的,风雅的庸俗的,总找不到比你更放肆的,更不羁的,更自然的。辛蒂,你是独一无二的。
  我微笑,我眼睛里孕着眼泪。
  “你仍要嫁我?”他问。
  我摇头。
  “你长大了。”坚说。
  “没有。对于别人的婚礼,我仍然是妒忌的,因为别人得到了我没有得到的,坚,你明白?”
  “你有一日会结婚的。”
  “是的,我要嫁家明。”我说,“快了。”
  “嫁了家明,你就不可以做我的情妇了,辛蒂,你情愿选他?”
  我看着他。“你总跟别人的老婆上过床吧?”
  “你是一个公道的女孩子,辛蒂,不然你不会放过那个十六岁的男孩子。”
  “说得对。”
  “你仍选他?”他问我。
  “我喜欢家明。”我缓缓的说,“但是你要把我们拆开,为什么?”
  他趋过脸来,吻了我的唇。
  我笑,“你知道?坚?男人都是一样的。都一样,他们穿上衣服,是原子物理学家,是音乐家,是煤矿工人,是大明星,是博士,是医生,他们脱了衣服上床,都一样。”
  他很镇静,“你的口气像个妓女。”
  “我只是一个女人,坚。一个普通的女人。”
  我站起来,我脱了我的衬衫,我的长裤。
  在书房阴凉黯幽的亮光里他看着我。
  “你现在连内衣也不穿了?”
  “内衣?什么是内衣?”我笑问。
  “你是变了,辛蒂。”他说。
  他的手碰在我的肩膊上,向我的背部滑下去。
  “但是你的皮肤还是最好的。”他吻吻我的肩膊。
  “他们都这么说。”
  “我是第一个。”他微笑。
  “是的。你是第一个。”我也微笑。
  “你的腰是最细的。”
  “他们也这么说。”
  “你希望我生气?”
  “坚?为我生气?当然不。”
  “我知道你在外国过的是什么日子了。”
  “我只是一个女人。”我说。
  他喃喃的说:“好,辛蒂终于变了女人了。”他说,“不再是小孩子了。”
  我在他的屋子留了一夜。
  在早上,他端了咖啡过来,就像以前一样。
  然后我穿上我的破衣裳。我说:“坚,借车子给我用。”
  他把锁匙交给我。
  “再见,魔鬼。”我说。
  “天使,我几时再见你?”他问。
  我伸手拨他的头发,但是手指上的钻石划破了他的脸,我吃惊,缩手,血自他的脸颊上缓缓的沁出来。他却若无其事的握住了我的手。
  “把钻戒退回去,它划破了我的脸。”
  我点头。
  他笑了。
  我转身去开大门。
  “啊,对了,辛蒂,如果你家里——”
  “放心,我会搬到酒店去住,就像以前一样。”我冷冷的说,“这不是我的错,他们应该明白。”
  我开了他的车子回家。
  家里所有的人都坐在客厅里等我,包括爸在内。我笑了。
  家明给我一个疲倦的微笑,他显然一夜没有睡。
  我走过去,吻了他的脸一下。把戒指褪下来还给他。他看着我,不出声。
  哥哥大声问:“你昨夜在哪里?”
  我说:“哥哥,如果你要我在这家里住,最好不要问那么多。”
  然后,然后我真没料到他会那么做,他给了我一个耳光,用力之大,我往后退了好几步,嘴角一阵咸味,我知道我淌血了。我头昏了一阵,然后我到房间去,反锁了门,拿出我的衣箱,把所有的衣服尽快的塞进去。
  我要离开这里。我只不过是一个人,一个女人。他们要我做什么?洋娃娃?一张沙发?圣母?
  嘴角的血一直淌下来。
  外边爸爸在骂哥哥,妈妈的尖叫,哥哥大力关门,他也走了。好,大家都走。离家三年,天晓得我想念过他们,但是他们与我,是一个悲剧,我走了只有好一点。好得多。
  我用力压上箱子盖,然后打算开门,就在这个时候,有人敲门。敲得这么文静。
  我拉开抽屉,把我的现款塞到口袋里去,然后去开门,房门外站着家明。
  我看着他,他走进来,轻轻的关上了门。他掏出了手帕,替我抹嘴角的血,鼻子的血,痛,我偏偏头。他吻了我的脸,我低下头。
  我对他不起。
  我不能染污他。
  他是一个干净的人,就像那个十六岁的孩子。我不能伤害一个爱我的人,我不能。
  “我们只是担心,没有其它,是我不好。”
  我说:“你有什么不好,是我不好。”
  “你也没有不好。”
  “你也没错,我也没错,”我笑,“错在社会,怪社会。”
  他也笑了,“辛蒂,把衣箱放回去,你会伤害你父母。”
  “他们也伤害我。”
  “我明白。但我们是中国人嘛。”
  “天杀的中国人。”
  “辛蒂。”他坐在地上,抬头看着我。
  他清澈的眼睛,他漂亮的脸。我只好笑了。
  我说:“家明,找另外一个女孩于,好的女孩子,我配不上你,真的,我配不上你。”
  “为什么?就因为你一夜未归?”
  “不是,为了昨夜我在一个男人的床上。”我坦白的说。
  他静默了。
  “我们是好朋友,家明,我不要骗你。”
  “我爱你。”
  “我不比一个妓女强,只是我不收钱。”
  “不收钱的不是妓女。”他说,“我爱你。”
  “你令我笑,家明,但是家明,我真想哭。”我掩上了脸。
  他抱住了我,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。我说:
  “我希望你是我的哥哥。至少你明白我,但不要爱我。请不要爱我。”
  “让我们再来一遍,我爱你,不是我的错,你不爱我,也不是你的错,错在社会。”
  我哭了,“家明,我爱你我爱你,谁说我不爱你?”
  他抱住我,不出声。然后我知道他也在哭。我的天。我们两个抱在一起,哭成一堆。我的天。结果我没有离开家,家明一整天在家陪我。我擦干了血,嘴唇又破又肿。哥哥在晚饭时分回来了,大家坐在饭桌上,一语不发,静得很。他有些歉意。
  我到底是个大人,他有什么可以好好的说,不该当众给我没脸,我吃不下饭,一整天呆坐着。
  我躲在家明身后。他的戒指又在我手上了。
  我喜欢在背后抱他的腰,我两天没出街。回了所有的电话。其中也有坚的吧?我不知道。我把他的车匙交到车行去,车行会把车子开回去。我告诉他们车子在什么地方。我做得很好。
  我只在家里,家明陪我。
  哥哥平了气。
  但是我抓住家明,像一个将溺的人,抱住了一只浮泡一样。我必需要二十四小时见到他。他不在我身边,我开始虚弱,我要吃镇静剂,我要打电话给他。
  爸爸在报上登了我们订婚的消息。我把报纸剪了下来,贴在墙上。
  我仿佛洗心革面的从新做人了。
  爸爸说:“这两个孩子,也真对上了,都傻乎乎的,见面是一定要见的,见到了又不说话,只是对着笑。”
  花烛面前相对笑。
  结婚消息发生在第三天,他把我叫到他屋子里去。我去了。我甚至穿得很整齐,内衣内裤、衬裙、丝袜、裙子、外套加一顶有网的帽子。
  家明来替我开门。
  他穿一件丝衬衫,雪白的,白长裤,没有鞋袜,手中拿着一杯酒,他见到了我就拉住了我的手,他的脸上带一种说不出的悲哀,我知道事情有毛病了。
  “家明?”我试探的问他。
  他拉着我的手,我们走到房间里去,他让我坐下来。
  我呆呆的坐下。
  快乐就完了吧?我有一种感觉。
  什么事?
  家明对着墙壁。
  “辛蒂。”他开口。
  “什么?”
  “辛蒂。
  “是。
  “辛蒂。
  “家明。
  “辛蒂。那夜你没有回来,你与谁在一起?”家明问。
  我站起来,我打开手袋,拿出香烟,燃着了。
  所有的男人都一样,终归要问,终归会觉得抵不过。我悲哀的想,家明,家明也一样。我站起来。他既然问了,就会一直问下去,问下去,问了那夜的男人,再问先一个月的男人,先一年的男人。有什么意思,这是我走的时候了。我站起来。
  “你到哪里去?”
  “走”“坐下来,辛蒂,他是坚?”他问,“是不是坚?”
  “是坚,一个叫坚的男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