博士这爿公司打的是旅游公司旗号,如可向执法人士交待?
  “火速叫人来清理垃圾,镶新玻璃,我们暂时歇业。”
  “什么?”
  “休假,直至对方下了气为止。”
  “那忌非遂对方所愿?”
  “他要我们怕,我们就怕给他看,他顺了心,就不再计较。”
  “知道是谁吗?”
  博士仰一仰头,“自然知道。”
  “谁结下的梁子?”
  “我心中有数。”
  “大可公平竞争,何必用肮脏手段。”
  博士忽然歇斯底里地笑得弯下腰,“孝文,你妙语连篇,好不可爱。”
  说来说去,这是一门不能见光的行业。
  “大家回家去吧。”
  女职员匆匆离去。
  不到一会见,装修公司派了人来,表示地毯与玻璃需要更换。
  “为何不见导演?”
  “她去找朋友。”
  “千万不要动私刑。”
  博士有点感动,“孝文,大家听到这个消息都跑得一千二净,就你一人留着不走噜里八嗦的说了两车话。”
  年轻人笑,“一桶漆而已,毋须害怕。”
  她叹口气,坐下,点起一支烟。
  “又吸烟?”
  “你有完没完?”
  年轻人举手投降。
  “赚了艾莲那笔,好退休了,做点小生意,平平稳稳过日子。”
  年轻人诧异,“今日咱姐弟俩是怎么了?你劝我我劝你,不住说教。”
  博士笑。
  不一刻,导演回来,“孝文,你在这里?”
  博士摊摊手,“讨厌呢,磨着不肯走。”
  导演说:“这里没有你的事,放假三天,我们重新装修。”
  年轻人看着这对姐妹花,“有事随时联络。”
  博士叮嘱:“抓紧艾莲。”
  年轻人没有回答。
  他在楼下碰到日本人佐佐木。
  “别上去了,楼上有事。”
  “我来拿支票。”
  “不用急,来,我们去喝杯咖啡。”
  佐佐木与年轻人一般穿着白衬衫牛仔裤,像是那间学校的校服,两人看上去都干净舒服,一如学生。
  他们找个地方坐下。
  佐佐木说:“这一行最可怕的意外是客人在床上发生意外。”
  “愿闻其详。”
  佐佐木犹有余悸,“我有一个客人死于心脏病。”
  “呵不。”
  佐佐木长叹一声,“我被警方纠缠经年,事后只得远走他方。”
  “不是你的错。”
  “她灰蓝色面孔至今尚是我的噩梦。”
  “我明白。”
  日本人抬起头来,忽然看到对面有一个妖娆的女子朝他微笑。
  他朝她点点头。
  年轻人发觉了,劝道:“太危险了。”
  日本人答:“你说得对,我们走吧。”
  年轻人结帐,可是那位女士跟了过来。
  她与日本人攀谈。
  基于礼貌,佐佐木不得不回应几句。
  年轻人只得扬扬手先走一步。
  天下雨了。
  走过时装店的檐蓬,他进去躲雨,玻璃橱窗内,售货员朝他招手。
  年轻人目光落在一方陈设的丝巾上,这同艾莲那条一模一样,丝巾上印着一只只蝴蝶。
  想到他浪荡的生涯,他低下了头。
  他没听到厚玻璃内的对白。
  “那英俊小生是谁?”
  “一位客人。”
  “是男演员吗?”
  “不,他在旅游公司办公。”
  “那张面孔看了真舒服。”
  “他很客气,可是又拒人千里之外。”语气惋惜。
  “也许,已经有女朋友。”
  “不,他从来都是一个人来添置衣物。”
  “通常买什么?”
  “白衬衫一打一打那样买,每次都付现钞。”
  “嘘,进来了。”
  年轻人挑了一条丝巾离去。
  “看,还说没有女朋友。”
  “是我估计错误。”
  那天下午,导演差人给他送一只油皮纸信壳来。
  里边有艾莲的电话号码,以及一张支票。
  看支票上日期,在上星期开出,一早导演已知他最后会答应做这一单生意。
  支票由李碧如签署。
  虽然已届中年,艾莲欠缺办事经验,如此大面额数目用银行本票比较安全,查起来也复杂得多。
  也许她已经没有任何顾忌。
  年轻人拨通电话。
  使他更吃惊的是接电话的佣人居然这样说:“李公馆。”
  她把娘家电话告诉他。
  太过光明磊落并非一个优点。
  片刻她来听电话。
  他一开口她就认得他的声音。
  “明天十二点正,我们在何处见面?”
  “到我处来吃便饭。”
  他为之语塞。
  她视他为朋友,可是,他不敢当,他们并非朋友关系。
  她轻轻说:“有什么问题?”
  “不,客人有权利选择见面地点。”
  艾莲感喟,“没想你擅自替我改了姓客名人。”
  年轻人莞尔。
  她把地址告诉他。
  他换上白衬衫西服出门去。
  年轻人并没有立即往宁静路李宅报到,他把车子驶到大学堂,停下来。
  不一会,放学了,学生三三两两散出来,他那辆跑车何等触目,人们都转过头来看他。
  其中不乏年轻貌美的女生。
  有一个女生忽然举起手朝他摇摆,她奔过来,她这样叫他:“大哥。”
  年轻人把那方丝巾递给妹妹。
  “你送的东西我都用不着。”
  “那么,自己去买。”他给她一叠现钞。
  妹妹凝视哥哥,“旅行社生意还好吗?”
  “尚不错,你呢,你的功课又如何?”
  “我?我只得会考第一这件事罢了。”言若有憾。
  年轻人见她如此自信,十分安慰。
  对面马路有人叫她:“明珠,明珠。”
  “我约了朋友。”
  “玩得高兴点。”
  年轻人这下子才把车驶往落阳路。
  既然有这样的路名,可知夕阳西下的景色在这一带必有可观之处。
  因是私家路,年轻人没来过,但见路上有二十余间小小的白色独立洋房,傍着海,看上去觉得心旷神怡。
  艾莲站在大门口等他。
  她穿着一件织锦软缎袍子,淡妆,长发束在脑后,中年就中年了,十分豁达,一点也没有企图隐瞒什么,反正三十岁不死一定活到四十岁,何用掩饰年龄。
  她双手抱在胸前,笑道:“你气色很好。”
  “你也是。”
  “请进来。”
  年轻人问:“你一个人在这里住?”
  “这间屋子是家父给我的遗产。”
  “呵,没有妒忌的丈夫?”
 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,“能够妒忌,总还有点感情吧。”
  室内不算大,布置雅致精致,分明是主人的品味。
  “喝杯香槟?”
  年轻人看着窗外的海景,“日落之前我不喝酒。”
  “那么,喝橘子汁。”
  他转过头来,“我们这样嚣张地见面,你认为不妨?”
  她坐下来,“我已经说过,我含蓄或放肆,左右不过我一个人知道。”
  年轻人笑,“现在我也知道了。”
  艾莲看着他,“告诉我,我们有何可做。”
  “吃、睡、聊天、跳舞,你不要以为我会很多,”年轻人很坦率,“我并非唐璜。”
  艾莲笑,“让我们先交换真实姓名。”
  “你先说。”
  “我叫李碧如,我并无英文名。”
  “艾莲呢?”年轻人诧异。
  “开头我不想用真名。”
  “为何改变初衷?”
  她抬头,“何必藏头藏尾。”
  “我叫石孝文。”
  她笑,“这是你比较象真名字的假名字。”
  “不不,这的确是我的真名字,我给你看驾驶执照。”
  李碧如连忙摆手,“不用了,请你原谅,一个女人在家耽得太久,时间太多难免会患上寻根问底的毛病。”
  年轻人笑。
  她把头往后仰,头项靠在沙发背垫上。
  年轻人伸出手,搭在她的腿上。
  她跳起来,像是被子一只热熨斗炙到大腿一样,双目惊疑。
  年轻人低声说:“你仍然害怕。”
  她的声音比他还低,“因为我措手不及。”
  “这又是为什么?”
  “我从不知道,一个人的肉体可以享受那么大的欢愉。”
  “你这样说我很高兴。”
  “那简直是罪恶的。”
  “可是,犯罪本身是大刺激。”
  “我在犯罪吗?”
  “当然不,我是,因为你仍是有夫之妇。”
  “离开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。”
  以致每次她看见他,都会想,这人怎么又胖了,衬衫领口勒得大团脂肪。
  情同陌路,就是这个意思。
  年轻人趋近她。
  正在这个时候,电话铃响了。
  他只得微笑,“现在你知道了,为什么很少有人挑家里来幽会。”
  她笑得弯腰,“我真享受与你作伴。”
  这时菲籍女佣过来说:“太太,打扰你,是小姐的电话。”
  呵,是谢小姐找母亲。
  她惆怅地坐起来,一张脸有点娇慵的迷茫,像是刚起床的样子。
  真可笑,她仿佛一时不记得她有个二十二岁的女儿。
  她轻轻接过电话,“伟行,找我?”
  年轻人识趣地站起来,走到另一角落去。
  一个女佣正在饭厅摆出精致的菜式。
  他隐隐听到女主人在电话中问女儿:“你在什么地方……那里,飞机场?”
  年轻人走出露台去,不欲窃听母女之间的私事。
  半晌,佣人请他进去进膳。
  他的座位在她对面。
  他笑笑说:“刚才,我们讲到哪里?”
  她叹口气,“你看,我在做什么,我的年纪可以做你的母亲。”
  年轻人喝一口茶,“还差~点,我并不如你想象中年轻,我在这世上已有一段时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