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台湾叫中正机场,新加坡叫彰宜机场,」周振星自言自语,「上海叫虹桥机场,
  都好听,是不是?」
  「来了!」
  王沛中一个箭步上前。
  两对父母几乎肩并肩一起出来。
  倒底有一定年纪,有点倦态。
  振星内疚,他们为她,自零岁直烦到今年二十一岁,这笔儿女债也真够瞧的。
  说不出话,只得紧紧握手。
  他们一致同意「有话慢慢说,先回酒店休息」,不比年轻人,上飞机前一小时还在
  办公室,下了飞机叫部计程车又直赴分公司。
  纪月琼心细,问道:「这是谁家的司机与车子?」
  「朋友。」朋友是邓维楠。
  周舜昆则问:「婵新呢?」
  振星答:「她很好,我同她天天见面。」
  这时,王沛中的母亲讲了两句福建话。
  振星马上看一看王沛中。
  沛中说:「讲你比照片更漂亮。」
  振星忙用国语答:「伯母才美呢,皮肤比我们都好。」
  伯母笑了。
  振星说的是实话,上一代妇女诚然驻颜有术,照说王沛中是幼子,王伯母说少已接
  近六十,不知怎地,看上去犹似中年人。
  据说那是因为她们不夸张,没有大动作,少说话,不乱笑,饮食又有节制,又无夜
  生活之故。
  什麽都是要讲牺牲的吧。
  照这种情形看来,周振星到了三十岁,已经可能比母亲及伯母老相。
  到了酒店,两对父母分批回房休息。
  纪月琼一把拉住女儿。
  「葫芦里买什麽药?」
  振星拍手笑,「妈妈说话真有趣,都有典故吧,想古时华人的药一定装在古怪的容
  器里,让病人模不着头脑。」
  「少扯淡,从实招来。」
  振星泄了气,老老实实对父母说:「我的计划有改变。」
  纪月琼恼曰:「你有什麽计划?不过去到哪里是哪里。」
  周舜昆在旁劝道:「其实做人不外如此,俗云人第不如天算。」
  振星忙上前陪笑脸,「妈妈一生英明神武,巾帼不让须眉,没想麦虎母犬女,真是
  丢尽了脸,什麽地方都不用去。」
  纪月琼瞪女儿一眼,「你倒是道尽了我的心声。」
  「妈妈,知母莫若女嘛。」
  周舜昆咳嗽一声,「为何忽然改变主意?」
  振星收敛了嘻皮笑脸,摊摊手,「生活中原来还有许多其他有意义的事有待实践。」
  纪月琼冷笑一声,「我还以为三年大学已经启发了你。」
  周舜昆劝道:「你别老讥讽地,她会反感。」
  纪月琼看着丈夫,「奇怪,为什麽没有人来怕我不高兴。」
  「唉,你我是这个家庭的奴隶,有何作为。」
  噫,父母开始唱双簧矣,事态略见严重。
  「妈,取消婚约又不是离婚。」
  「错,离婚是无可奈何,取消婚约乃出尔反尔,儿戏之至。」
  振星悻悻然,「见仁见智耳。」
  周舜昆摆摆手,「我站在女儿这一边,无论怎样,我支持振星。」
  振星鼻子一酸,低下头来。
  纪月琼咦一声,「奇怪,我有说过要逼女儿出嫁吗,留她在身边有什麽不好?」
  振星完全放下心来。
  周舜昆又惋惜道:「不过也许将来就碰不到比王沛中更好的人了。」
  「沛中的确不错,不过那一等级的人才还是很多的,即使终身不嫁,一个人也有一
  个人的好处。」
  周振星只觉自己幸运,她朝父母拱手鞠躬,「谢谢支持,谢谢各位。」
  婚礼就这样非正式无限期押後。
  周氏伉俪陪着王氏贤夫妇倒处吃同逛,分手之际依依不舍。
  王太大当面称赞纪月琼:「这麽时髦的一个人,对我们这些阿巴桑毫无架子,真正
  难得。」
  这时纪月琼亦觉得亲家是豪爽磊落的生意人,怪不得发了大财,深觉婚事不成是宗
  憾事。
  无奈她不得不尊重女儿的意愿。
  纪月琼想起多年多年前的事来,一日上午,她正淋浴,忽然发觉有人偷窥,呵原来
  是两岁多一点的振星,正笑咪咪在浴帘外张望,接着取过搁在一旁的浴巾,双手捧着递
  给妈妈呢。
  当时纪月琼的眼泪就飞涌而出。
  当然她要支持振星,她们是母女。
  不要说是这种小事,再大的事故,责备管责备,支持还是支持。
  振星也没闷着,她悄悄接姐姐出院,急急安排父亲同她见面,这边又要应付王家三
  口,还得随时要听邓维楠的消息。
  不是不累的。
  如有选择,周振星情愿做三十日苦工,打扫洗熨煮,蓬头垢面,在所不计。
  她真捏着一把汗,悄悄同婵新说:「幸亏你没事,要是有什麽三长两短,可叫我怎
  麽同父亲交待,所以我同你都得好好活着,千万不能死,死了没交待。」
  婵新一想,却是事实,内心不禁恻然,说到孝道,振星这家伙比她明白得多。
  周舜昆问女儿:「你这样四海为家,要到几时呢?」
  婵新笑笑答:「教会即为我的归宿,我没有流浪的感觉。」
  周舜昆说:「说你同妹妹不像呢,才不是,两个人回答起父母的问题来,均滑不留
  手,避重就轻,讲了等於没讲。」
  这时振星忽然谦虚起来,「呵姐姐胜我多多。」
  周舜昆瞪她一眼,「你俩旗鼓相当,不相伯仲。」
  振星只得噤声。
  周舜昆吁出一口气,「若要好,老做小,我只得尊重你的选择,恭敬不如从命。」
  纪月琼劝道:「这话说得赌气了。」
  婵新只是陪笑。
  幸亏不久都走了。
  壬沛中陪地老爸老妈回台北,周舜见陪妻子到新加坡探亲,只剩她们两姐妹留在香港。
  振星搔搔头,「曲终人教,怪寂寞的。」
  蝉新却问:「有什麽办法不叫父母失望?」
  「有,立刻找两头好人家,我同你即时嫁过去,各人生一对孪生儿,一半过继给周
  家,哈哈哈哈哈,以後一辈子快快乐乐,富富泰泰的过,没病没痛,没有烦恼……」
  婵新嗒然,「世上没有这种人吧。」
  「有些父母是不知道的。」
  「我们的父亲呢?」
  「大抵也不知道,可幸他愿意包涵我们。」
  「我们真幸运。」
  振星抗议:「那是我的口头禅。」
  婵新看着振星,「你不打算回去了吧。」
  半晌振星才说:「听说香港找工作容易。」
  「难怪天天在那里翻开南华早报。」
  振星已用红笔圈出数十份聘请广告打算行动。
  她说:「我想陪着你。」
  「振星,我不怀疑你的诚意,可是我劝你莫以我为重,下一站我可能会调到南美洲去。」
  「那麽,或许我想在邓维楠身边。」
  婵新领首笑,「倒底还想近着熟人,不敢全盘独立。」
  「听王沛中说,反正婚期取消,他爸妈要把他拘回台北去帮家里大量设计改建旧屋。」
  「听,你可能永久失去他。」
  「我知道,失去他是十分可惜的一件事。」
  「怎麽,又後悔啦。」
  「可是,我并不真想得到他。」
  婵新看着妹妹那患得思失的样子,不禁庆幸自己毋需选择。
  所有选择到头来一定都是错的,因为当时间过去,失去的全会变成最好的。
  当下婵新说:「你不同,你有福气,你永远会碰到更好的。」
  「那更令我心惊胆战,受宠若惊。」
  邓维楠再见到周振星的时候,发觉她已经改变了。
  振星刚见完工,一身打扮无懈可击,化妆明艳,举止文雅,换句话说,此刻的周振星同银行区一般行政人员无甚分别。
  在杜邦分公司就起码有百多名。
  邓维楠有点失望,他怀念那个毛燥豪迈穿着脏靴子的周振星。
  振星自他眼神中看出他的意愿,不禁轻轻道:「人是要适应环境的。」
  「你何必呢,我们要为生活,不得不作出迁就,你,你大可做回你自己。」
  振星大为讶异,「我,我总得长大呀。」
  邓维楠摇头,「太多少年老成,周振星不必成为一份子。」
  「多自私。」
  邓维楠笑了。
  「说说你找工作过程。」
  「机会是很多,可是新人的薪酬并不如传说中好,工作性质也很拉杂,生活程度非
  常之高,做它十年未必有节蓄,还有,交通挤,上班十分不便,相当吃苦。」
  「意见中肯。」
  振星自嘲,「早知如此,不如结婚。」
  这一句话提醒了小邓,他发觉振星手上那枚大钻戒已经收起来。
  「怕老板觉得你太阔气?」
  振星不知怎麽说才好,先咳嗽一声,「我们协议押後婚期。」
  小邓一怔,不动声色,「延至六七月?」
  振星抬起头,很怅惘地说:「不,也许永远结不成了。」
  「你感觉好似很复杂。」
  「我不舍得。」
  「为何改期?」
  振星摇头,「真的,不是时候」
  振星很坦白地倾诉:「小邓,此刻人人都觉得年轻的周振星可爱,鲁莽都值得原谅,可是过了二十五岁,这可爱将会用磬,届时怎麽办,我总得充实自己,不趁现在趁几时?我不愿一生做个草包。」
  「可爱的草包。」
  「小邓,谢谢你。」
  邓维楠看着地,渐渐她会学得精刮、世故、圆滑、把利害放第一位,名利放第二位,不消三五载,就迷失自己,像所有人一样,营营役役,为很小的事失意,又为更小的事得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