卓敏。
  李平放下杯子,“为什么不叫我听?”
  “夏先生说过要你休息。”
  “她再找我,记得接进来。”
  但是一整晚,卓敏都没有再找她。
  李平想拨卓敏新居的号码,却伯王羡明来听,犹疑良久,终于作罢,百感交集。
  第二天有重要会议,夏彭年一早差她旁听,李平不想缺席,静静吃了点心,乖乖上床。
  这一觉睡到闹钟叫醒她。
  李平起来梳洗;伤风药令她晕眩,喉底尚余一两声咳嗽,也顾不得了,这样一点小事都藉词告假简直是个神话,她想起朱明智说的笑话:“产假头准放九天,美容整形拉脸皮则放十四天,因职员外表改善,对公司形象大有帮助。”
  会议室里有一张马蹄形大桌子,一尘不染,李平希望有一日她可以坐上去,但此刻还不能够,这时候她坐在朱明智身后。
  会议八点半开始,李平忙含一颗喉糖,无端咳嗽是大逆不道之事。
  每次大门一关,李平都觉与外界隔绝,飞机大炮都攻不进来,海啸台风都不再重要,坐在房内的人,无论如何,要把这个会开完。
  这个城市,怎么会不繁荣,几百万人这样出死命顶住它向上,一心一意,在所不计。
  现在李平也是它的一份子了,她吁出一口气。
  九点正,玛丽忽然悄悄推门进来,蹲在朱小姐侧边,轻轻在她耳根说了几句话。
  朱小姐一听,立刻朝李平打一个眼色。
  李平急忙附身过去,朱小姐说:“有人急事找你。”
  李平一怔,这时主席已经停止说话,反感地不耐烦地朝她们看来。
  李平只得以最迅速的动作,退出会议室,掩上门。
  她问玛丽:“谁找我?”
  玛丽朝她身后一指。
  李平转身,接待室坐着高卓敏,憔悴、疲倦、伤心,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年,一身衣服又脏又皱。
  而且,李平一眼看出来,她有了身孕。
  卓敏怎么会变成这样子,李平大吃一惊。
  她走过去,叫她。
  卓敏像是看到救星,颤抖着嘴唇,却开不了口。
  李平把她扶进办公室,“有话慢慢说。”
  卓敏没有回答她,“你现在可走得开?”
  “告诉我什么事,可是王羡明同你有龃龉,先坐下,喝杯水再说。”
  “我昨晚就一直找你,羡明,他出了事,在医院里。”
  李平一颗心剧跳起来,语气维持镇静,“哪家医院?”
  “圣恩医院六楼。”
  “伤势可重?”
  “头脸缝了好几十针,恐怕还有内伤,”卓敏无限辛酸,“要留院观察。”
  “怎么会这样?”
  “有人寻仇,在停车场等他,拿着铁枝迎头便打。”
  李平握紧拳头,“是谁同他过不去?”
  卓敏颓然,“自从与你分手之后,他一直闷闷不乐,喝得很厉害,一言不合,便拔出拳头。”
  李平缓缓抬起头。
  “一整个晚上,昏迷中,他都唤你的名字。”
  李平听卓敏这么说,恍若隔世,那已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,一早经已结束,怎么又拿出来讲。
  “请你去见他,李平。”
  “卓敏,振作一点。”
  平日活泼爽朗的卓敏,如今受尽折磨,乏力地靠在李平肩膀上。
  “我们一起去看他。”
  抵达医院,若不是卓敏指出床位躺着的是羡明,李平恐怕认不出来。
  睡着的脸同醒的时候往往有很大的分别,况且王羡明的面孔早变了形,两只眼角爆裂,缝过针,拙劣的针脚骤眼看似蜈蚣,又像条拉链,有点滑稽兼恐怖的味道,头壳上缠满白纱布,双目紧闭,他正昏睡,没有反应,但是却咬着牙、咧着齿,充满恨意,像不知要置谁于死地。
  李平心头一阵辛酸,别转面孔。
  他们三人都变了,都不再是开头那个人。
  李平尤其内疚,王羡明与高卓敏却又是因为她而变成这个样子的。
  她低声问卓敏:“他父母呢?”
  “不敢告诉他们。”
  “兄嫂呢?”
  “上个月启程到加拿大去了。”
  “昨晚至今,你一直没有休息过?”
  卓敏摇摇头,“他一直叫你的名字。”她不能释然。
  李平连忙说:“他恨我。”
  卓敏抬起头,苦笑问:“是吗,他恨你?”
  李平握住她的手,“快要做母亲了?”
  “是的。”
  “你要小心身体。”
  “李平,看,他醒了。”
  李平转过头去。
  王羡明痛苦地眨动眼睛,做这样的小动作都要用足全力,可见他伤势不轻。
  李平很想好好劝慰他几句,格于身边的卓敏,不便启声。
  护士巡房经过,看到一个样貌与装扮都与三等公众病房不合衬的艳女,不禁多看两眼,李平更添三分尴尬。
  好一个卓敏,到这种时候还宽宏大量的附身过去解围,“羡明,李平来了。”
  王羡明停一停神,他看到李平了,双眼在一刹那闪出爱慕、渴望、怨怼、伤心、绝望的诸般神色来,逼得李平低下头,她无法正视这样一双眼睛。
  他嘶哑的声音问:“卓敏叫你来?”
  李平点点头。
  他不记得昏迷时候叫过谁的名字。
  看到李平,他似乎得到满足,竭力想挤出一个笑容,但不知怎地,泪水灌满眼眶,不受控制,溢泻而出,连他自己都吃惊,想伸手去揩,但手也受了伤,扎得似粽子,不能执行任务。
  李平按住他的手,“你很快会好的。”
  王羡明点点头。
  “快要做父亲的人,那毛躁脾气,真得改他一改。”
  王羡明听了这句话,头上如着了一盆冰水,慢慢醒悟过来,眼中炽热的神色渐渐褪去,他像是想起了前尘往事,逝去的早已逝去。
  李平又说:“从医院出去,想必要补行婚礼,别忘记我的帖子。”
  羡明试图解释:“我喝了一点酒……”
  “以后要戒掉了。”
  羡明怔怔的不出声。
  那一夜,他已经收了工,停好车子,在路边熟食档吃面。
  隔壁一桌坐两男一女,那女孩非常非常小,顶多只有十五六岁,头发剪得极短,他一看见那个发式,心中已经牵动,是以看多她两眼。
  就是这样惹的祸,吃到一半,两男要拖走女孩,女孩挣扎,本来,王羡明再也不会去管那样的闲事。
  但是,为着那头短发,为着短发贴在后颈上那个桃子尖,他见义勇为,要去救那女孩。
  女孩有没有逃脱他不知道,他捱了毒打。
  值不值得是旁人太难断定的一件事,但是羡明心里觉得反正已经为短鬈发吃了这么多苦,添一点也不算什么。
  况且,李平终于看他来了:可见大家仍是朋友。“
  李平转过头去与卓敏说话,脑后经过专人修理的那一绺头发可爱地驯服地伏在白皙的颈项上,看在羡明眼中,一片迷茫。
  说他配不上李平,固是事实,但他这种所作所为,又何尝配得上卓敏,羡明心中觉悟,喉咙重浊地挣扎数声,对卓敏说:“待我出院,真的要结婚了。”
  卓敏伏在他跟前,紧握他的手。
  李平很庆幸这件事如此结束。
  看看手表,已近中午,于是轻轻叫卓敏,“我要走了。”
  卓敏送到病房门口,李平把她拉到羡明目光不及的角落,把一叠钞票塞在卓敏手心。
  卓敏还要挣扎,李平两掌合拢,紧紧箝住她的手,也不说什么,这样过了两分钟,才松开手,转身离去。
  司机看见她出来,马上把车子驶近,要下来替她开车门,李平摇摇手,表示不必,自己上车。
  才坐好,李平觉得一阵晕眩,胃部抽搐,把早餐全部呕吐在车厢内。
  她结结棍棍发起烧来,温度上升到摄氏三十九度,医生再三向夏彭年保证,李平不过感冒,一点危险都没有,但他还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。
  李平躺在床上,浑身发烫,感觉有点迟钝,但看见夏彭年着急模样,也不禁微笑。
  夏彭年扶她起来吃药,手触摸到李平臂膀与背脊,那丰润的肌肤因热度关系,感觉竟似将溶未溶的烛油,特别粘手,特别柔软,难以形容。
  夏彭年定过神来,向她埋怨:“身体这样差,如何担任拉力赛副手。”
  李平不服气:“我从来没有生过病。”
  “恐怕要到外展学校去操一操身体。”
  李平但笑不语,当年下放的记忆犹新,何用到外展学校玩耍。
  夏彭年将一张长沙发搬到睡房,彻夜伴着李平,闹得好大阵仗,很多时候,他先累了,下班松掉领带,一躺下,七点多还未醒来,李平便取笑他。
  有时她也想,结了婚,也是这样吧,待养足精神,他又该去应酬各路英雄,一直到凌晨才返。
  做他的女朋友最好,除非他愿意改,但改了又不是夏彭年了,世事当然永远美中不足。
  过了几天,李平差不多痊愈,半夜口渴,独自起床,发觉太阳穴已不再弹痛,呼吸也恢复畅顺,感觉如再生为人,不胜喜悦。
  这才知道做人不过是最简单的一回事,原来健康最最重要。
  李平走到客厅,一抬头看到斜玻璃屋顶上繁星千万点般的水珠,知道适才下过雨了,于是也不开亮灯,端张椅子坐下,静看星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