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位例外,穿着大衬衫长裤子,叫人放心。
  他调皮地吐吐舌头。
  “说几句话有什么关系?”
  他却看着资料书说:“这几本要续订了。”
  再转身,那女孩已经离去。
  他不禁有点惆怅,可是,他已受过家长严重警告,叫他用心读书。
  中年女同事却安慰他:“不怕,还有明天。”
  芝子走到门口,司机说:“来,我教你驾驶,由你把车子驶回家去。”
  芝子骇笑,“不不不。”
  司机用微笑鼓励她。
  “我害怕。”
  可是什么都有第一次,她坐上去,司机立刻挂上学字牌,指导她发动引擎。
  芝子没想到她会那么快上手,虽然手心背脊都爬满冷汗,车子却顺利驶出街。
  “每天来回,你很快学会。”司机说。
  那申元东却比他们早返,吉甫车身都是泥泞,像是到野外打猎回来。
  司机笑,“他抄近路经过溪涧。”
  芝子不出声。
  她到厨房去看他吃什么。果然,只得公立医院三等病房式饭菜,菜都煮得又黄又烂,一股霉味,水果碟子里永远只有香蕉及苹果。芝子恻然。
  她回房去找资料。网络上什么消息都有,她问心脏科专家:“如此这般的一位病人,可吃什么食物?”
  “他现在吃些什么?”
  芝子把餐单告诉他。
  “太可怕了,活着还有什么乐趣?家长可能误会小心饮食的意思,以下是我们推介的菜单,不过,实施之前,宜先请教他的主诊医生。”
  芝子手上有医生的号码,她立刻与他商量。
  半晌,主诊罗拔臣医生批准新菜单。
  “但是,”他提醒芝子,“保母小姐,你需征求陆管家意见。”
  芝子呆住,一层层的架构,牢不可破,难怪申元东只得吃狗猫都怕怕的清淡餐。芝子同情他。
  下午,司机在洗刷车子,芝子经过,看到他在行李箱拣出垃圾。
  芝子看到空的葡萄酒瓶、汽水罐、意大利薄饼及蛋糕盒子,刹那间她明白了,掩住嘴笑。
  司机阿路嘘一声,“千万别说出去,叫申先生太太知道,我们全体要开除。”
  芝子连忙点头。
  阿路低声说:“其实,还怕什么呢,他用的是机械心脏,还戒什么口。”
  芝子认为他说得对。
  他把一个冰柜抬进车尾箱,打开盖子给芝子看。
  芝子又笑。
  冰柜里什么都有,海鲜汤、烤牛肉、水果冰淇淋、啤酒。
  “这是他的晚餐。”
  那还差不多。
  “他从侧门出来,拿了进地库,热了就可吃。”
  “管家知道了会怎样?”
  司机又微笑。
  呵,陆管家也什么都知道。
  奇怪,这个人那么讨厌,大家都喜欢他。
  “还忌讳什么?最要紧是活着的时候开心,你说是不是。”
  芝子点点头。
  “进出医院那么多次,每次都剖腹开胸,吃足苦头,真亏他的─”声音渐渐低下去。
  芝子垂着头回房。
  什么都有,除了健康,上帝也许是公平的。
  芝子则只有健康,其余什么也没有,她苦笑起来。
  那天晚上,芝子睡到一半,警报器忽然响起,她整个人弹跳起来。
  连忙飞奔到地库,用力敲门,“申元东!申元东!”
  厉声呼叫,把管家与佣人都吵醒,纷纷赶到。
  大家刚想破门而入,冷冷声音自门内传出来,“我还活着,是否警报器缺电?”
  管家连忙接过机器看,果然,有液晶字样表示电池即将用罄。
  芝子立刻涨红了脸。
  房里的声音很讽刺地说:“拜托,闹钟女士,镇静一点,大家去睡觉吧。”
  管家莫名其妙,“闹钟?”
  接着,她拍着芝子肩膀安慰她几句。
  “明天我回大宅,这里交给你了。”
  芝子苦笑。
  交给她?这样的责任她恐怕吃不消,况且,住地库里的人又不同她合作。
  她疲乏地点点头。
  管家对她说:“慢慢来,给多点耐心。”
  芝子问:“从前,有无人做过我这个职位?”
  管家先笑一笑,接着回答:“有,现在不怕老实同你说,每人做上几个星期便辞工不干。所以我想,也许替你报读一项课程,可以解闷。”
  “他生活可以独立,可能不需要我。”
  “有人照应到底好些,这是东家的意思。”
  “我一直没见过他们。”
  管家笑答:“这个时候,他们贤伉俪在斯德哥尔摩接受瑞典国王授勋。”
  “他们很少来看申元东?”
  管家迟疑一下,“各有各忙,东家已尽了能力。”
  回到房内,天色已微微发亮,天边露出鱼肚白,中国人叫这做曙光。芝子想,如果能够自己命名的话,曙光是个好名字。
  等到太阳下山,那光景叫暮色,又是另外一种味道,住在郊外,才可充分领会,以前的小公寓可看不到这些风景。
  那一天,芝子遇到第二个打击,作业卷子发下来,她读错了题目,答非所问,只得到一个丙级。
  功课比她想像中艰涩,又天天遭申氏白眼,芝子用手撑着头,怀念做接待员时无忧无虑的生活,大把男同事围住,做事也得心应手。
  她嘲笑自己:真没出息,一遇挫折,立刻退缩。
  芝子深深吸一口气,走进图书馆,重新再做习题,并且参考同学的佳作,忙到下午,功课完成,站起来的时候,有种胜利的感觉。
  她交上卷子回家。
  那一日,饭菜特别香。
  走过地库门口,看到女佣正在清理瓷器碎片。
  摔破了什么?谁这样不小心?
  芝子脸上有个问号。
  女佣看见,嘴巴向地库房门努一努。
  两个人都没说话,但是已经交换了消息。
  摔东西出气于事无补,这样坏脾气是为什么?
  但是,芝子很快知道她误会了,搞破坏的另有其人。
  只听得地库里传出尖锐的女声:“钱不够用,你给我开支票。”
  没有回应。
  照说,芝子应该立刻走开才是,但是,她驻足不动,陆管家说,这家交给她了,她想知道谁在这里呼喝放肆。
  “你别装聋,你耳朵还在,佯装听不见?”
  他终于开口了:“你的支票在周律师处。”
  “不够用。”
  “我不能再支付你更多。”
  那把声音又提高一度:“你要钱来还有什么用?不如慷慨一点。”
  芝子不禁心中有气。
  这女人是谁,上门来要钱,态度却这样不恭敬。
  能够如此放肆,可想一定身分特殊,是申氏从前的女朋友吧?
  芝子满以为他会发怒,他却没有,他像是写了一张支票并且说:“我俩已经没有关系,以后不要再来,我不会再开门给你。”
  那女子哼一声,像是满意了,下次?下次再说。
  门打开了,芝子不想避开,也来不及回避。
  只见鸏边走出一个年轻貌美打扮入时的女子来,年龄身段都与芝子相仿,但是眼睛瞪大大,嘴巴紧闭,有股狠劲。
  她当然也看到了芝子。
  她上下打量芝子,忽然噗哧一声冷笑出来:“看着我干什么,想知道前身长相如何?告诉你,他是个科学怪人,哈哈哈,你想做科学怪人的新娘?”
  她笑了一阵子离去。
  芝子见她语无伦次,不与她计较。
  只要她不再生事,乖乖离去,已经够好。
  芝子看一看地库,正想回自己房间,忽然听见一声咳嗽。
  “请留步。”
  芝子问:“我?”
  “是,对不起,那人太过无礼。”
  “呵,”芝子很豁达,“不关你事,你不必道歉,我并没有接受她的侮辱。”
  申元东不出声。
  “你好好休息,我在楼上。”
  本来,芝子可以进地库去与他打个招呼,藉这个机会正式见面,但是她不想勉强他。
  她低着头回自己房间去。
  真没想到在这样尴尬的情况下与申元东第一次对话。
  她躺在床上,想到童年时,一直等好心人来收养她,过正常家庭生活。
  不知怎地,都没挑上她。
  一年又一年,每次穿上好衣服,应召去候选,待六、七岁时,已经明白,愈大愈没有机会,有人从美国来呢,华小芬被选中了,立刻有个新名字叫芬妮史蒂文生,喜孜孜跟着养父母去过新生活,跟着,华玉燕被一对华裔夫妇领到澳洲去,芝子更觉孤单。
  然后,过了十岁,她知道不再有希望,都那么大了,不好领养,她留在孤儿院做了大姐,在院里读书,成绩不错。
  院方每次都想她得到归宿,极力推介,但是总没有被挑上。一次,芝子听见一个太太惋惜地说:“太好看了,恐怕不安份。”
  是说她吗?相貌太好,怕她不听话,这叫芝子十分灰心。
  终于,在院内读到中学毕业,找到工作,出来独立生活,这时,已经忘却被收养的梦。但是,那种失望却刻骨铭心。
  今晚,芝子也感觉到同样的失意。
  她终于睡着了。
  第二天早上,她出门上学。
  司机阿路告诉她:“元东的车子还没走。”
  芝子看一看记事簿,“他八点半有课。”
  “会不会是等你?”
  芝子笑笑,“不会,我们管我们走。”
  申家佣人那么多,他怎么会等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