拭净泪,拾起地上衣物,她想起,身为尽责“侍寝”不该有情绪。
  推开门走进屋里,她发觉新衣裳的袖口有块脏污,伸手拍过几下,才看见领口也脏了,再拍拍,衣摆脏了、裤管脏了……到处都是肮脏,青儿拍拍打打,拍不去脏污,打不净秽乱……
  她猛地摇头、再摇头,脏的不是衣裳,是她的心啊!
  她已经在期待起明珠格格不是将军的幸福,已经期待起将军不能从伤痛中恢复,已经自私自利到连她都觉得自己面目可憎。
  伏在桌上,青儿哭得好伤心,她忘记自己的身份、忘记她没权利、没资格伤心。
  她哭得日头偏西,哭到月稀星明,她悲怜自己的身世,厌弃自己的性格,她甚至恨起九年前那场相遇……
  若是那年病死街头,今日就不用再承受这场悲惨;若是那年不拉住他的衣角,也不会换来这场没有回馈的爱情。
  错了、错了、全都错了!她不该在格格去世的这一年中,放任自己的感情,不该存下太多幻想,而今梦醒,才发觉真相痛人心肺。
  几声鸡啼自远处传来,青儿等过一整夜,无眠让她的心脏不胜负荷,心头呛得厉害,她应走回房里,好好休息一场。
  可是性格中固执的那面不愿就此放弃,她要等他回来,等他回来告诉她,没有赐婚,没有明珠格格,没有他要的幸福。
  她要等他回来告诉她,她可以留在他怀中继续幻想未来。
  她的心已经肮脏,再也拍洗不干净,如果一定要当坏女人才能换得短暂幸福,她拿良心换了!
  是的,换了,她不怕入地狱、不怕违背心,只害怕现下就要离他而去……
  ☆ ☆ ☆
  暄烨终于回来,在第二日的晌午过后。
  推开房门,他看见青儿趴在桌面上,苍白的小脸染着未干泪痕,几缕青丝拂过,在疲惫的面容上交织出一片愁雾。
  “青儿!醒醒。”皱眉,暄烨没见过这样子的青儿。
  印象中,她不太有情绪,笑的时候淡淡的,不愉快的时候也是淡淡的.很难看透她的心思。久而久之,她被定位成恬静淡然的女子;久而久之,习惯了她的感觉不被重视。
  她睡得并不安稳,在暄烨的手一碰她时,青儿就惊醒过来。
  “将军,您回来了。”青儿起身,垂头退到一边。
  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褪下外衣,青儿近身接过,拧来一条巾子,她为他拭去疲劳。
  偷眼瞧他的表情,他虽有倦容但神情却是愉快的,青儿不晓得自己该往哪个方向作联想。
  在一个日夜的说服后,皇上收回赐婚念头?抑或是……他花了一个日夜,说服了自己的心思,同意周遭人的看法,决定抛开过去、放眼未来?
  “夏日将至,我送来一袭新裁衣衫,可是……不小心被我弄脏了……”皱眉,又是满脸懊恼。
  “我对你一向严厉?”
  他委婉的口气教青儿愣住,他们并没有谈起格格不是?为什么他的口气会变得温柔?她怀疑起,他知不知道自己的说话对象是谁?
  “没有。”
  事实上,比较起其他侍寝,他对她算是温厚了,不过她习惯他不带感情的冰冷言语,习惯他用指令来表达意思——在阳光高张的大白日。
  “你认为我会为弄脏一件衣服责罚于你?”他再问,醇厚的语音搞得她手足无措。
  “不会……”她不晓得他的问句涵义。
  “那么为什么你为这点小事伤心?”
  青儿下意识地用手拂过自己的脸颊,薄湿的脸庞解去她心中疑惑。
  “这……这并不是,这是……”是什么呢?她花了半天想不出合理说法,叹口气放弃解释。
  扯动嘴唇一笑,他认定了自己的想法,也许素日里,他对她太过严肃。“不过是一件衣服。”
  对他而言,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“不过”,不过是一份感情、不过是一颗心、不过是个痴人谈梦的笨女孩、不过是……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替代品?
  是嘛,孟予青只不过是个“不过”!
  扬起眉,她又能苦笑了。“昨天,有圣旨到。”
  “对。”单单一个对字就算对她交代过。
  “是好消息吧!青儿贺喜将军。”盈盈一福,她期待从他口中听到反对。
  “明珠格格是个好女孩。”眉开,他轻轻一哂。
  明珠格格,她很好,真的!她的一举手、一投足,都像极了玉歆,尤其是她耍赖不依的娇憨神情,更像极了玉歆,他完全相信,明珠格格是玉歆不放心他,借尸还魂回来伴他一生。
  乍见她;他满心狂喜,尤其当她赖着他、硬要喊他暄哥哥时,他满心感激。
  是的,是他的玉歆回来了。听说年前明珠格格大病一场,性格从此转变;听说她原是骄纵蛮横,现下却变得活泼聪颖、体贴而善良。
  他相信是他的玉歆回来了,虽然只是短短一面,虽然她并不承认自己是玉歆,但他执着相信,她是!
  青儿听得呆了,醋油酱……全往她心间倒过,渲染出一遍说不出的滋味儿。她颤巍巍的别过身,屏住气,细细回味他的话。
  将军的意思是……他终于挥别阴霾?
  好啊!真的很好,这是个好结局,格格在天上知道将军终于寻到归宿,也会为他感到快乐吧!
  看着他喜悦的神情,青儿心中千万针头钻刺,痛呵……椎心刺骨的疼痛剥离了她的知觉,咬住唇,她不呼救。不喊苦,她要笑着祝他寻到幸福。
  “大喜定在何时?青儿……是想,也许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。”
  她笑得很僵,但他没看见,因为他忙着回想明珠格格的言行举止。
  “明年立春过后,如果你愿意的话,喜服嫁衣麻烦你了。”他回过神,青儿忙低头,不让他看见眼中晶莹。
  “喜服嫁衣……还有喜鞋、红盖头、鸳鸯被、喜鹊枕……”她低头扳动手指,一样一样数、一项一项计,数得专心认真、数得忘记她将要心碎神裂。
  “不要忙过头了,到明年立春还有好几个月。”他拍拍她的肩膀轻言。
  “不早了,这些东西认真准备起,还要花好多工夫!我得快快准备。”咬唇、深吸气,青儿歪着头,模仿格格的俏皮模样,隐瞒起自己的真心情。“我先回房去合计合计。”
  青儿不敢扯平笑容,生怕眼泪喧宾夺主,抢走该保持住的宽厚心肠。转身,她抱起新裁衣裳,匆匆往外走去。
  “青儿。”暄烨阻下她的背影。
  “将军,还有事?”背身对人不礼貌,但她不转过身,维持笑容太艰难。
  “这几日,我想邀明珠格格过府,到时,你准备你的拿手好菜和琴音。”
  “是,将军。”一颔首,她推门走出。
  青儿和立在门外的康平错身而过,仰头,带笑的脸庞垂着泪痕。
  “青儿姑娘……”
  “我很好,接下来我们有得忙,将军要大婚了呢!”她抢先康平的问话,笑得近乎矫情。
  青儿快速跑出将军楼阁,她脚步凌乱而纷散,轻浮的步履几次踉跄,差点儿仆倒在地,抚着胸,她急、她喘、她痛楚……但她不放开笑容。
  恭喜恭喜,一场喜事冲淡过往情事;恭喜恭喜,他的心找到归依,人生自此不同;恭喜啊恭喜,好大一桩喜事呢……
  推推撞撞中,她花了好大一番工夫,总算走回自己房间,拴紧房门,她的心思不能外泄。
  幸好……终于回来……幸好伤心关住……
  心头方这么想时,哇地一口鲜血吐出,眼前情景笼上一片模糊,头重脚轻,一个颠簸,青儿掉入无底黑暗……
  ☆  ☆  ☆
  再醒来,青儿觉得全身酸痛,趴在地面上,连连几声咳嗽,咳出一摊摊鲜血,她是怎么了?
  勉强起身,看见散过一地的衣裳,事情一点一点回到心头。
  她想起来了,将军的笑,为着皇上赐婚;将军的温柔.为着寻获幸福;将军的喜悦,为着……明珠格格是好女人……
  好女人、好格格……没错,是配得上将军,她该宽慰欣愉!只是呵,谁惜她缠绵丝尽抽残茧,谁怜她宛转心伤剥后蕉……
  强撑起身子,走到铜镜前,镜中人颜色如雪,神气昏沉,凝在眉间的笑意竟成了讽刺。
  拧来雪白面巾,拭过嘴角,点点鲜红在布面上架构出怵目心惊。
  取下发间玉钗,如瀑青丝衬得她的脸色更加惨白。
  她将玉簪摆在心口上,那是他惟一送她的东西,她还仿佛记得,那夜他的眼神特别温柔;她还仿佛记得,他笑着为她簪上玉钗……那些仿佛是不是都过去了?
  手一松,玉钗滑落地面,铿地一声断成两截。
  断了……那年玉镯断了,爹娘弃世、姐妹流离;而今玉钗断了,代表着他们将散将离?
  是吧!他们将散将离。
  世间上谁能陪谁走过漫长的一生?除了父母子女、夫妻手足,谁都不能啊!他既与她无血缘亲情,更无结发情深,有什么借口能不离不散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