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好恨啊~”
“还钱来!”
“对,还钱!”
众鬼一拥而上,围着哆嗦抖颤的店主讨帐,因是亲眼看见亲人烧了纸钱,所以短少多少冥饷都记得一清二楚。有的本就精刮,死时抱着算盘不放,现在终于派上用场,除了缺损的冥饷,还要加上利息计算,边嚷着恨啊好恨好恨,指下算盘珠嗒嗒嗒打得飞快。
作恶的香烛铺店主,躲过人的问责,却躲不过鬼的讨要。
众人讶异之余,望向姑娘的神态也截然不同,因她能说服大妖,做对砚城有益之事,不但体恤人,也体恤鬼,是之前责任者力所不及的。
原先的猜疑,全都一扫而空,人们打从心中对她满是敬服。
元凶已找到,众人舍不得她在一旁等着,连忙找来一顶装饰得精巧讲究、红缎作帏的小巧素轿,在靠椅上铺了厚软真丝,恭敬请她上轿,要送她回木府休憩。
她看着素轿,明媚可人的一笑,问道:“只有一顶吗?”
众人醒觉过来,想到大妖协助,功不可没,对恩人不敢怠慢,但大妖健壮过人,没有合适的轿子,人们商量着该去谁家牵匹适宜好马时,却听得沉而有力的嗓音说道:“我用走的。”
“那也要一起回木府喔。”
她叮嘱,依依难舍。
见到他点头,她才拂开轿前垂缨,坐进典雅素轿,由八个经验最丰富、脚步最稳健的轿夫,前四后四的抬起,确定步伐迈得小而稳,就怕颠着轿上的砚城之主、木府之主。
在大妖身后,砚城居民们亦步亦趋,跟随着素轿走过街道,礼敬又爱慕的舍不得离去,都想着能多看一会儿那娇小的身影就是无上荣幸。
木府的石牌坊后,几个穿着素雅,衣衫边缘晕染深浅墨迹的奴仆,垂首等候着,鼻眼有大有小,手脚有长有短,并不是很对称,有的肌肤上还留有皱折,都是先前所绘的纸人化成。
因人们对她的崇敬,她的能力增强许多。
先前连行走也颓软的纸人,此刻动作灵巧,精致到眼睫与指甲都清晰可辨认,轻巧搀扶姑娘走出素轿,另一个撑着纸伞上前,为她遮蔽烈日,伺候得很是周全。
“谢谢你们送我回来。”
清脆悦耳的声音说,轿夫们听入耳,都觉得神清气爽,感觉年轻好几岁,长年因抬轿劳累的腰酸腿疼,全都不药而愈,对她敬意更深。
奴仆们簇拥着少女,不忘礼敬大妖,穿过明显被打理过,处处花木扶疏、窗明几净的亭台楼阁,来到先前两人喝茶的厅堂。
绸衣的衣角飘飞,绣着桂花的鞋踏上海棠花铺就的软毯,走到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桌边坐下。
“我们再喝杯茶。”
他依言再来到木府,她乌黑的双眸,尽是藏不住的欢喜,恋恋追着他的一举一动。
“要喝女儿环?还是尝尝别的?”
“都好。”
“那,就喝碧螺春。”
她走到墙边橱柜,拿了另一个茶仓,再回到桌边,因为是不同茶叶,水温、时间、分量都另有讲究,比泡女儿环更复杂,用的茶具也更多。
虽有奴仆能代劳,她也不假旁人之手,亲自且仔细的泡茶。
待到卷曲成螺、银绿隐翠的茶叶,在热水中徐徐舒展,释放甘美滋味后,白嫩小手持着茶壶,为空杯倒入淡绿茶汤,看着他饮下。
“味道跟女儿环不同,别具一番风味,也是好。”
他说道。
“碧螺春是由少女所采,又称‘佛动心’。”
娇甜软语说着,红唇映着白瓷杯、绿茶汤,格外润软诱人。
“我这儿还有很多好茶,你要常来,我每种都泡给你喝,好吗?”
茶名有春,清丽小脸也有羞羞春色。
连七情断绝、六根清静的佛都动心,他是妖,纵然长年心如止水,却不是铁石心肠,热茶暖了他的胸腹,她毫不隐藏的情意与殷勤则暖了他的心,他无法拒绝,也不想拒绝。
“好。”
他承诺。
“你真好。”
姑娘粲然一笑。
“你跟我,能融洽相处,或许过不了多久,人跟非人也能处得很好,彼此不厌弃猜疑。”
今日协助冤鬼,此例一开,往后会有更多事需要处理。
想着想着,她陡然坐直,轻呼出声:“啊。”
“怎么了?”
她咬着绸衣的袖,眉目弯弯,一会儿才说:“手来。”
他浓眉微挑,问也没问,伸出宽大厚实的手。
“这是我的名字。”
白嫩的指尖触及粗糙掌中,一笔一划都很慎重,犹如直接写在他心上。
“别人都不可以唤,但,你可以。”
历代木府的主人都很年轻,也都没有名字。
名字是最强的咒,若是被知晓,就可能受制于作恶的一方。木府的主人,就是砚城的主人,责任重大,安危牵系整座砚城,所以若是男的,就称为公子,若是女的,就称为姑娘,名字都被深藏。
而她,毫不保留的告诉他。
信任与情意,深重得让他沦陷,哑声低唤她的名:
……
他被自己的声音惊醒。
睁眼就瞧见清丽小脸在旁,如丝般的长发垂落,嫩软的指尖留恋描绘俊朗眉目,双眸柔情深深,注视他的脸庞。
“你知道了。”
她趴卧在再熟悉不过的宽厚胸口,深深叹息。
妖斧破开封印,费心隐藏的秘密都将浮现。
关于他与她的昔日种种,由她引导让他在梦中想起,点点滴滴细说从头,总好过让居心叵测的人或非人有机可趁。
宽厚的大掌抚摸柔顺长发,触及红润珊瑚簪,过了一会儿才问:“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?”
想来可笑,但他的确嫉妒过,曾与她结发的大妖。如今才知道,原来,那也是他。
“我就是想知道,今生,你还会不会爱我?”
娇言甜语,情意无限。即便已是神族、即便受到砚城的人与非人崇敬,她最在乎的,仍与一般女子相同。
他轻笑出声。
“满意了?”
她柔嘤一声,心满意足的贴得更紧。
“睡吧。”
他轻声说道,感受怀中比花花解语、比玉玉生香的娇贵人儿,闻见桂花的芬芳,共枕依偎时,恍若一切如旧。
“嗯。”
万籁俱寂,木府的深深处,两人共眠无言。
他虽闭眼,却没有睡着。
以往,住在木府外时,她就总费心为他张罗,吃穿之类都爱插手。知道他不喜欢奢华,用的都是实惠材料,还不假他人之手,亲自为他纳鞋、缝被褥、做衣裳。
雪山一战,她身受重伤,他住进木府,照顾她养伤,有情人朝夕相处,自然情意更深浓,有灰衣人代劳,又有信妖效力,她对他照拂更周全……
如今,就连梦境,她也干预。
干预得这么深,连名字都坦承,反而显出另有隐藏。
他脑中想起,带回珊瑚簪子时,薄雪飘飘那日,笑容可掬的魔围绕飞转,说出的言语。
※ 或许是她让你认为你是自愿的。 ※
雪山大战时,公子说出她曾与大妖成亲,从容淡定的她攻势凌厉,以绸袖包裹破岚,吃力得额上冒汗,危难时望来的眼神里,有担忧、有惊慌,还有千言万语。
静夜中,薄唇紧紧的抿着,双眸很黑很黑,黑到看不见半点光。
他知晓她的情意,知晓她的名字。
因为情深,更知晓她有所隐藏。
魔的声音,在脑中回荡。
※ 你心爱的女人,究竟隐瞒了什么。 ※
※ 隐瞒了什么。 ※
※ 隐瞒了什么。 ※
※ 隐瞒了什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── ※
今晚,注定无眠。
捌 龙角散(1)
碎散的封印,从粉末累积成片,在苍狼梦境深处的无尽空间中缓缓游移。其中一片映了不明的光,亮起。
积累其中的记忆冉现。
衣着素雅,染有深深浅浅墨花的丫鬟走近,手中捧着红艳烫金的喜帖,姿态流畅灵巧,恭敬来到桌边,用百灵鸟般悦耳动听的声音说道:“禀姑娘,有人送了张请柬来。”
丫鬟眉目清晰,只有晕了墨渍的裙,显出原本是宣纸,由姑娘绘出后施法,才从平面变得立体,化作与真人无异的模样。
木府里的奴仆,都是由纸人变成。
砚城里的人们,见过她破开阴阳,白昼问鬼,审了恶商之后,态度从怀疑转为敬重,她的能力就增强许多,画出的纸人,愈来愈是灵动。
这些,他都看在眼里。
娇嫩柔弱、如花似玉,看似十六岁的她,虽事事有纸人伺候,但总会亲自去雪山找他,不畏惧他大妖的身分,用脆甜的语音,请他到木府喝茶。
雪山冷凛,积雪又深,想必她鞋袜都湿透,见她这么走了几趟后,他终于说道:“以后,别再来了。”
乌黑的双眸,蒙上一层阴影,眸光流转之际几乎就要落下泪来。
楚楚可怜的模样,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难受。
“改由我去找你。”
言语从嘴边滚落,语气比预期更急了些。
“好。”
娇靥转忧为喜,她轻拍双手,宽袖的无绣绸衣如蝶翅般挥动,不经意拂过他苍黑的乱发,以及妖斧的斧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