纤瘦的她在夜里走着,心里想着吴存,嘴上一边轻声说着:“我不怕。”
她说给自己听。
“我不怕、我不怕。”
为了吴存,她什么都不能怕。
美丽的双手,在深夜中探找,有个健壮的男人,在睡梦中悄然死去,虽未破肤裂肚,更未有半点鲜血,五脏六腑却被彻底翻找检视,除了肝脏之外,还被取走别的脏器。肝是要给公子食用,而别的脏器,是要为她深爱的男人替换,让他变得更年轻、更健康,能与她相伴长久。
她无路可退,即便歧途艰险,也只能走到底。
“我不怕。”
魔说着,渐渐消失在黑夜中。
陆 蚊言文(1)
姑娘即将成亲的消息一出,不必信妖逐一通知,人与非人们就忙碌起来,亟欲为这桩喜事献出心力。
城里手艺最好的银匠程奇,索性关了店面,在家里专心制作首饰。
他工艺顶尖,做过最奢华的,是上任砚城主人娶亲时,为新娘订制的一顶凤冠。
凤冠上装饰了九只凤凰,每只口中衔着一串珠宝,包含两颗珍珠,黄宝石、蓝宝石各一块,周围衬着用五十六片翠鸟羽毛点出的如意云片,十八朵以珍珠、宝石所制的梅花环绕其间。
婚礼当天凤冠上的凤凰展翅、尾羽飞翔,身姿舒展,灵动得栩栩如生,让全城的鸟儿们都羞惭,好几日不敢扬羽飞翔。
婚礼过后,木府送来一个小木盒,打开后有块小小的银。
银块虽小,但品质上佳,用来抽成细丝,比先前用过的各种银都来得柔软好用,制作出的花丝竟能更光亮。
更神奇的是,木盒里天天都会出现一块这样的好银。
程奇很是珍视,不敢贪多,知道这赏赐的意义比银的价值更重千千万万倍。
但是,公子魔化归来后,木盒不再出现银块,而是偶尔流出浓黑腥臭的液体,他心生惧怕,就将木盒埋在庭院角落,忐忑的观察。
那已是一年多前的事,埋下的木盒没有异状,他也渐渐淡忘。
这些日子以来,填塞脑中的,是要献给姑娘的婚冠。
姑娘初到砚城时,程奇曾做点翠簪送去木府,用的是翠鸟背部的羽毛,这部分颜色鲜艳、纹理较细,还讲究活时拔取,制成簪子后翠色欲滴,绮丽夺目。
簪子送去不久,就有硬眉硬眼的灰衣人来到,带他进木府。
清丽的姑娘很和善,先谢谢他赠与的簪,夸赞他的手艺,略显嫩红的软软指尖轻触点翠,翠色陡然脱离,羽毛环绕着姑娘舞动,很快聚合成十几只全身翠蓝、腹部红棕、喙嘴尖尖的翠鸟。
“点翠虽美,但拔羽后的翠鸟,很快就会死去。”
她将手中无翠、金丝敲垒的簪插入丝绸般的黑发中。
“程师傅手艺高超,即使没有点翠,这簪子仍能让人爱不释手。”
听到姑娘这样说,程奇往后就不再用翠羽,做出的首饰竟比之前销售得更好,远近的商人都捧着黄金或白银,抢着要订他做的首饰,这些年来供不应求,生意比以往兴隆。
因为感激,这次要做的婚冠,他格外用心,反复想了又想。
相比金银,姑娘更喜欢用鲜花做簪,他要是用金丝掐编冠底,再堆出枝与叶,冠沿用圆润珍珠装饰,取小珍珠做珠帘遮面,到婚礼当天,取开得最娇艳的鲜花搭配……
想着想着,手臂微微一痛。
他漫不经心,随手抓了抓痛处,仍想着婚冠样式。
只是,抓过的地方痛楚稍浅,别处却又痛了起来。
那痛,像是有极小的针,戳进肌肤里,虽不厉害,却也恼人。
程奇拧着眉头,回神环顾,才发现自个儿竟被蚊群包围,灰淡淡的纤小飞蚊纷纷落在他衣衫外的肌肤上,尖尖口器刺入,引发痛楚。
啪!
他用力一拍。
一只蚊惨死掌下,残躯贴在那处,肢节破碎。
虽然拍死一只,但蚊子数量太多,就算拍打一整夜也消灭不完,程奇身上各处都痒痛起来,不知被咬了多少处,再也不能专心,只能起身去拿艾草条,点燃后在屋内走动。
艾烟飘飘渺渺,蚊群飞散开来,往屋外飞去,退到院子里去。
夏季有蚊不稀奇。
只是,这数量明显比往年多,咬时还更痛。
程奇走到门边,愕然发现庭院角落,蚊群密如黑柱,吓得他连连倒退几步,艾草条落在地上,隔着阵阵艾烟,密集的蚊群愈来愈稀薄,渐渐飞散远去。
半晌后,他抬起手来,楞楞看着肌肤上的残尸,寒意渐渐从背脊爬起,被蚊子们咬过的每个地方,如被星火灼过,痒痛感钻得深深的。
他想起来了。
刚才蚊群聚集处的下方,土里埋着当初公子赏赐的木盒。
***
四方街广场上,有群青年男女在练习扯铃。
髹涂了艳艳红漆的扯铃,随着双手的巧妙控制,扯铃在棉绳上转啊转,再绷绳抛起,红艳扯铃有的飞高、有的飞低,如似空中抛洒红花。
比抛洒鲜花更胜一筹的,是扯铃雕有哨口,大哨口的发出低音,小哨口的则发出高音,众多扯铃响起时,高低音相互应和,声音嘹亮破云霄。
平时扯铃是嬉耍,这时却正经得很,不敢有所怠惰。
姑娘大婚那日,扯铃队会跟随在婚轿后,一边行走一边将扯铃抛高,接住后就以各种身段做出“平沙落雁”、“仙人过桥”、“左右望月”、“鲤跃龙门”等等花样。
那时,要是表现得好,就能受到夸赞,但要是出了差错,肯定要羞得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。
其中有一个俊俏青年,跟一个娇美少女,相互看了许久,眼中虽都有情意,但年轻最爱争强,都使出浑身解数,谁也不愿落了下风。
扯铃在棉绳上愈转愈快,一时竟分不出胜负。
少女咬了咬唇,喊了声:“换。”
“来了!”
友伴喊着,抛出另一个扯铃。
少女姿态曼妙,抛接间换了扯铃,速度没有放慢,声音一改先前嗡鸣,变做清脆响亮的铃声,嵌在四个哨口的铁片,随铃转阵阵连响。
随即,少女双手一翻,将疾转的扯铃抖出。
青年扬了扬了眉,没有犹豫,接住抛来的扯铃,原先的扯铃仍在绳上,运起双铃来仍游刃有余,嗡鸣与铃声共响。
众人不由自主的喝采。
“好!”
少女仍不服气,又喊了声:“再来。”
又一个扯铃抛来。
她接住后,左手拉高过头,右手靠近铃轴往下拉,扯铃滴溜溜的由下顺绳往上溜,三十六个哨口铁片齐响,在四方街广场回荡,不论是离得近的,或是离得远的,都转过头来探看。
震动的铁片,映着艳阳,在她渗着薄汗的俏脸上添了点点银光。
“漂亮!”
有人喊道,不知夸的是技艺,还是少女容貌。
青年双眼发光,弯起的嘴角似笑非笑,运着绳上双铃,一抛高、一放低,再灵活转身接得妥妥的,做了个“鹞子翻身”。
人群再发出赞叹。
“好身手!”
“再耍一个来瞧瞧!”
众人鼓噪着,青年踏步上前,预备要再接她的扯铃。
少女双手平开,棉绳一紧,铃声大作的响铃飞起。
运着双铃的绳,轻巧兜绕过来,众人的心都往上提,没有一个敢喘气,转眼间三铃都落在青年绳上,他眉飞色舞的一笑,再要转身……
“啊。”
凌乱的铃声盖过轻呼。
青年倏地抽手,把手连着棉绳落地,原本灵动有秩序的扯铃,失去控制后各自滚开,随着滚速愈来愈慢,响声也逐渐消失。
“可惜!”
“技巧还缺点火侯。”
“再练练吧!”
人们兴致来得快,去得也快,视线逐一转开。
青年却低着头,神情有些古怪的看着手背。
“怎么了?”
友人好奇问,知道他本事很高,这次失手并非寻常。
他皱了皱眉。
“被蚊子叮了。”
“蚊子?”
众人难以置信。
“你皮粗肉厚的,是多大的蚊子,能叮得你松手?”
他仍看着手背。
“叮得很痛。”
他强调。
少女收了把手与棉绳,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,眼光一直没有离开他。过了一会儿,她鼓起勇气,走到他身边探问。
“你没事吧?”
她问道,看出他的失手与技巧无关。
“没事,”
他终于移开视线,望着红彤彤的脸蛋,一时间竟羞涩起来,没有运铃如飞时的自信。
“这季节就是蚊子多。”他说。
相比之下,她就主动得多。
“我这儿有香囊,可以防蚊。”
她从腰间解下香囊,拉开系绳,露出里面晒干的药草。
“这里面有艾草、薄荷、藿香等等,我每年夏天都戴着,从来没被蚊子叮过。”
她拉起系绳,把香囊塞给他。
“喏,给你。”
大手握着香囊,因为他的体温,让药草的气味更浓了些。
“给了我,蚊子不就要叮你了?”
“没关系,我不怕蚊子……”
话还没说完,她陡然一惊,原地蹦了几寸高。
“啊!”
青年连忙握住香囊,在她身旁绕啊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