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动作一凝,很快地又继续推拿起来。
没等到他的回应,她也不气馁,自顾自地猜测起来。“是不是那些孤苦无依的孩子让你特别地感同身受?你以前吃过在外边流浪的苦吧?”
类似的问题,其实在前世她就曾以国公府小姐的身分问过他,只是他总是淡淡地带过,不愿多提。
这回他有了反应,语音微微干涩。“为何要问这些?”
“我好奇啊,不能问吗?”
顾晏然心弦一动,抬起头来,与一张神态似撒娇似俏皮的容颜相对,那潋滟着盈盈水波的明眸格外柔情。
他一凛,又敛下眸。
“这样吧,你不肯说,那我来说,你只要点头或摇头就行了。”她自顾自地订了规则,也不等他同意,娇脆的声嗓便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叮咚不休。“你幼年时出身于耕读世家,牛也是个兴旺的家族,家中长辈应该颇有学识,才替你取了个这么好听的名字,布政施,海内晏然,你家中的长辈必是对你有大期许的。”
他默然不语,替她推拿脚踝的动作却有些凝滞起来。
她知道自己肯定猜对了,大着胆子继续说道:“可惜家乡遭了灾,又有外族入侵,战火绑,饿殍遍野,流民四起,家族长辈便决定南迁,孰料在路上失了防备,遭到贼寇抢劫,和亲人失散了,混入流民堆里,一路行乞,勉强保全自己……”
他不只是混入了流民堆,甚至差点死在一群饿昏了头的流民手里,他们想将他炖了吃,吃夜脱逃,却是四顾茫然。
温岁岁打量着顾晏然逐渐冰冷的神情,她知道自己又猜对了……事实上也不完全算是,前世她曾悄悄命人去调査他的过往,虽然得到的信息不多,总也是有了大致的轮廓。
她为他心痛,嗓音都有些低哑起来。“你可曾尝试去寻找自己的族人?”
他默然片刻,接着深吸口气,嘴角扯开一抹自嘲的弧度。“自然是寻过的,我是顾家大烂子,这几年透过各种关系打探过,二房、三房确有几个叔父顺利到了南方。”
“那……大房呢?”
“除了我,再无一人存活。”
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,却犹如一块巨岩沉沉地压在温岁岁心上,她明白,这男人的心情必不如表面这般淡然处之。
“对不起。”她呐呐地道歉,心里火烧火燎似的,万分煎熬。“我不该问你这些。”
他却像是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。“你猜对了,我会特别关心慈幼堂那些孩子,是因为我曾有过与他们相类的经历,在每一个绝望的日日夜夜,我总是想,要是有谁能伸手拉我一把就好了……”
后来,他也真的等到那个人,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,她将他从雪地拉起的那一瞬间,对他而言便是无尽的永恒。
顾晏然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藏在怀里的那支兰花木簪,收起药瓶,站起身,低声叮咛。“你好好歇着,别乱动,免得又拉扯到伤处。”
“嗯。”她穿回罗袜,将裙裳小心翼翼地拉好,覆盖自己的脚丫。
蓦地,木屋外墙一声砰然巨响,吓了温岁岁一跳,凝神静听,屋外狂风阵阵呼啸而过,显然风雪越趋剧烈了。
她喃喃低语。“风雪那么大,我们会不会赶不及在入夜前回到慈幼堂?”
顾晏然走向被风吹得啪啪作响的木门边,将门问扣紧,又仔细检查过窗户。“幸好这屋子的门窗还堪用,要是真来不及回去,也只能在这儿过夜了。”
他有些忧心,她倒是暗自雀跃起来,她一直盼着能和这男人独处,眼下可不正是一个大好机会?
温岁岁寻思着,樱唇不禁勾起浅笑。“你肚子饿不饿?”
他摇了摇头。
“你不饿,我可饿了。”她俏皮地眨眨眼,从怀里取出一包油纸,里头是几块茯苓糕。
“我带了这个,你吃不吃?”
他看了一眼。“这是……茯苓糕?”
“嗯,我做的,也尝过了,特别好吃喔。”她邀功地笑笑。见他没反应索性拈了一块,招手要他过来。“我没多放糖,不甜的,你尝尝看。”
她不容拒绝地紧盯着他,顾晏然没辙,只得上前接过她手中那块茯苓糕,咬了一口。
“好吃吧?”
“嗯。”他细细咀嚼,确实绵密爽口。
“你喜欢,我下回还做给你吃。”她笑得甜蜜蜜。
下回还做?顾晏然心一跳,他深深地注视她,心头五味杂陈。
她察觉他奇异的眼神,愕然不解。“你怎么了?干么这样看我?”
他悄悄捏握了下掌心,淡声扬嗓。“再过几日,我便要离开清河县了。”
她蓦地倒抽口气,胸口剧震,难以置信地瞪着他。
第十章 揭开他的伤口(1)
他要离开?
温岁岁的心乱了,脑海的思绪乱糟糟的,纠结成一团,虽然她也曾想过,总有一天他必要离开清河县的,可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突然,如此令她惶恐。
额前顿时冒出了冷汗,她顾不得自己脚还岁着,颤巍巍地起身,焦急地追问:“你要去?已经是腊月了,我以为你会在这里过年的……”
顾晏然微微一窒,几乎是艰难地迎视她失望又落寞的眼神。“答应温大人的事我都已经,如今清河县辖下白姓的生活也逐渐步入正轨……”
“你又没成家,在哪儿过年不是过年?”不知何来的冷意,教她忽然全身颤抖。“为何就不能留在这里?还是你想回京城。”
京城,那也是个伤心地,能不去便不去吧。
顾晏然勉力压下心头的苦涩。“明年我想和南方的商贾合作,买一条船出海,倒是可以先过去看看。”
她紧盯着他,良久忽然沙哑地扬嗓。“你是不是……想躲我?”
他一震,一时间竟有些狼狈,不自觉地伸手抚向胸口。
温岁岁一凛。她认得这个动作,在她以灵魂的形态跟随在他身边时,经常见他无意识地揣摸胸口,她知道,那是因为他怀里藏着那支兰花木簪。
他在想着程沐兰,情根深重,无限相思。
她闭了闭眸,一字一句艰涩地从齿缝中吐落。“是因为你心里那个姑娘吗?她都已经不在了,你究竟还要将她放在心上多久?”
“这不干你的事。”顾晏然面色瞬间沉冷,目光冰冻如霜。
温岁岁不由得又打了个冷颤,眼眸不争气地刺痛起来。
“顾晏然,我就问你一句……”她拐着痛脚,走到他面前仰头直视他。“你不肯接受,是因为你心里丝毫没有我这个人的存在吗?还是你心里放不下她,非得让自己下半辈子都困在对她求而不得的思念里?”
他全身紧绷,敛眸不语,默然了好片刻,依然是那样淡漠的一句。“与你无干。”
怎么会无干?她就是程沐兰啊!
“她有什么好的?值得你这般心心念念的一直牵挂着她?既然你俩注定了无缘,你该做放下她,去寻找属于你自己的幸福!你何必为她守着?何必就为了她此生孤独寂寞?不值得啊!顾晏然,你真傻,一点都不值得!”
“值不值得是由我自己来决定。”他依然坚持。
傻瓜!笨蛋!她好想用力摇晃他,告诉他一直恋慕着的只是道逝去的幻影,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才是真真切切存在于现实的人……
那个出身高贵的程沐兰,并不值得他如此珍爱啊,程沐兰为他做了什么?什么也没做!程沐兰无视他的情意,在他带着一颗残破的心离去时还在心里怨恨着他,赌气地咒他最好永远在战场上回不来!
那样盲目任性,那样自私又凉薄的女子,就是她啊!
温岁岁泪流满面,双眸因痛楚而发红,她望着一言不发的顾晏然,望着他固执的神情,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蓦地袭上心头,教她不由自主地上前撕扯着他的衣襟。
“你做什么?”他被她吓了一跳,狼狈地想躲。
她却不许他避开,也不知哪来的狂劲死命拉扯着他,泪如雨下。“给我,把那东西给我!”
“温姑娘……”
“给我……既然你放不下她,我来替你把这个执念给丢了,我来替你拿回自由……”
一阵推拉揪扯之后,她终于从他怀里摸出了那支兰花发簪,他震惊地瞪着她,还来不及阻拦,她已踉跄地奔到窗前,推开窗户,手臂高高扬起,接着使劲往外一扔。
他最珍惜的发簪,一直占据着他的心的兰花,就那样被她丢进苍茫夜色,没入漫天飞雪里。
顾晏然只觉得全身血流瞬间结冻,皆目狂吼。“温岁岁!你怎么敢?”
怎么不敢?她就敢!
她倔强地瞪着他,与他对峙,脸蛋雪白雪白的,毫无血色,与此成对比的,是眼眸那明显的泛红。
“顾晏然,你忘了她吧。”她几乎是椎心刺骨地哀求着。
然而他的反应是狠狠地瞪着她,眉宇极度晦涩,像恨不得杀了她似的,她被那样的眼神看得无措又彷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