惠羽贤想到该避开时,他已然拍完,手都收回了。
她有些郁闷,也有些不知所措,张口欲言,可此时神识清醒,对于「兄长」这个称谓实在没法再厚着脸皮唤出,踌躇了会儿才启嗓。
「乘清公子,我……呃……」
自掀开眼睫,她几是没能说全一句话,幻宗的老祖们轮番截断她的话头,此刻连他也来干相同之事,差只差在他是用眼神威吓。
当深渊般的峻目淡淡扫来,她心中打了个突,只得抿抿唇再试。
「凌阁主,我其实……唔……」又被瞪了。
「贤弟气我、恨我,已到连『兄长』二字都不愿相称吗?」
「我没有的!」她记得他们是有争执,在某个仅见微光的幻境。
当初重逢,她一眼已认出他,却迟迟不说。
而他不知何时已弄清她的底细,仍装作寻常,不发一语。
两人之间总归不能更什么「愚兄贤弟」了,但有些话还是得讲明白。
「我那时说过,等这儿的事大功告成,有话想告诉你……我想说的其实没别的,就是自己的事和过往的事,而这些,原来你都晓了。」她尽量让语气持平,尽可能控制住内心的起伏。「……我没有气恨谁的。」
凌渊然道:「相隔十多年再见,虽不能立即认岀,但你亦知不可能瞒我太久,光凭你南离一派的独门武艺,再加上破绽百出的女扮男装,要推敲你的来历简直易如反掌。」
「没要女扮男装啊……」惠羽贤闷声吐了句。她终于可以断定,阁主大人一开始就知她是女儿身,却把她耍得团团转。
尽管破绽百出,尽管她完全没要女扮男装的意思,一身劲装墨染的她却比江湖中无数年轻侠客还要俊挺飒爽、英气勃发,才会惹得小姑娘家对她青眼垂垂,躲起来偷觑她也能觑得脸红如烧。
她忽然听到他哼了一声,一手便被拉去。
阁主大人白晳修长的指搭在她手脉上,她微僵着没有闪避,听他问道——
「你说没有气恨,可留你在南离山脚下习艺生活,我与你师父师娘几次鱼雁往来,曾附带信件予你,然从未接到你的回信,却是为何?」
在确定她的脉象平稳无事后,他便撤了手,白玉俊容看起来是有些冷淡,但也不像作怒。
看不懂,好苦恼。惠羽贤微拧眉心,只得硬着头皮作答。
「头几年还是……还是生气的,又气又伤心,所以读了信不回。之后你正式接手乘清阁,信来得少,渐渐也不再跟师父师娘问起我的事……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的,我……我终究长大了,懂得回头去衡量当时的情况,心里多少就明白,明白留在南离山脚下跟着师父师娘一起生活,对那时的我来说,应是最好的事儿,所以不生气、不伤心了。」
「既是如比,那时再见为何不肯来认?」
「……」她咬唇,眸光意图瞥开。
「为何?」他语气没有咄咄逼人,绝对没有的,只是气场较强大罢了,强大到让被问话之人想敷衍了事都没办法。
惠羽贤做了两下深呼吸,发红的脸蛋豁岀去般一扬。「要怎么认?就是……就是会不好意思啊!」
原因竟是如此简单?
凌渊然愣了一下,蓦地轻笑出声,「没想到吾家贤弟脸皮甚薄。」
被言语调侃的人儿仍直挺挺跪坐,她两手端正地按在膝腿上,蜜颊晕开两团红湿,五官有些紧绷,模样是苦恼、倔强、轻郁的,也是窘迫、羞赧、微微气闷的。他端详着,想起年幼旳强忍泪水的她,再望着眼前傲气犹然的她,心间有暖泉涌溢,俊唇不禁勾扬。
他嗓声幽柔道:「当初我行游天下的功课尚未完成,将你留给老前辈夫妇之后,我在外又行游了近三载,直到弱冠之年才返回乘清阁。江湖走踏,诸多凶险,实不宜带着年幼的你一起,但与其将你送回人多口杂的乘清阁,还不如让你在南离山脚下跟着老前辈夫妇俩过活,我以为那么做对你最好。」
第6章(2)
惠羽贤搁在腿上的手不由得握,长眸湛亮,眨都舍不得眨。
阁主大人在跟她解释呢!他、他竟愿意跟她说这些?
「师父和师娘待我很好,我在那里很快活,我知道的……后来就知道了,你、你其实已替我想好,可我一开始不理你,之后就不该怎么再理你离开南山进到武林盟做事,好几次呀听闻乘清阁的事,也曾想过偷偷去看你一眼,但始终鼓不起勇气……」
她眼底隐隐有光,眼神却显坚毅。
「当年之事,我实欠阁主一声谢,今日当还。」
语毕,她跟着跪直,朝坐着的他作揖一拜,额头触榻时还「咚」地一响。
凌渊然脸色一变,沉眉瞪着她那颗后脑勺,以及那一大把丝缎般的黑发。
好一会儿他武器了,慢幽幽地说着仿佛不相干的事,「幻影花是山腹中的灵气所孕育出来之物,汁液的延年益寿的功效,更是万用的药引子,端看如何使用,它能是救命仙丹,亦能炼成至毒药丸,而吾家老祖宗占山为王,自然也把花儿也瞧成自己所有,不仅设阵护守,还放养巨蟒护花。」
见她缓缓直起上身,抬起头,他无视她表情怔忡,接着道:「高祖爷爷说我尽可将花摘走,倘是我寻得到帮手。我找到你,你也确实不负我所托,只是我还是太轻忽,以为幻影花得手后就万无一失,未料高祖爷爷在那当下出招,老人家柿子挑软的捏,拿你开刀……」
「你随我练『激浊引清诀』,功法一动,五感相通,老祖宗约莫是看明白了,遂拿你诱我入瓮,那个幻阵我自是要进的。」
她胸房的鼓动略剧,颊面越发潮红,微抿着唇直视他不放。
凌渊然继而又说:「老祖宗有意催逼,在那个似真似幻之地,一切的感受若回流,人会被带往有生以来最无助、最恐惧的那段记忆里……」
顿了顿,与她对望,没静再语。「你做得很好,很努力的让自己不忘呼吸,而我既入阵寻你,老祖宗的幻阵如何奇论不良我早有觉悟,既看了你,看得那样彻底,该负的责任我当负起。」
见她张嘴欲言,他抢在她前头又道:「然而,你此际这一跪一拜一磕头,行如此大礼,说是欠下的今日当还……贤弟可是觉得自己是来报恩,所以如何受折腾皆可,你想与我两清,也就不愿为兄负责,是吗?」
惠羽贤被他长长的一串话弄得神思浮动、心绪跌宕。
她知道凌氏老祖宗适才要他负责、问他是否愿意是为何事,说穿了,不过是她中招被打进幻境,他随之而来瞧见她赤身裸体……如此罢了。
就算他「看得那样彻底」,她也没想过要他负责啊!
她重重咬舌,疼痛让神识一凛。「我没有……没要与你两清……」
「那么,你想我们如何?」
那问话的气势令她气鼻略窒,真被问得无法响应。
她思过又思,最后只能讷讷出声。「那是在幻阵里……对,是虚幻的,是无中生有,它、它并非真正发生……你说看得彻底,其实并无那样的事……」强调般用力摇头,再费劲儿地组织言语,鼓勇道——
「再有,就算……就算真被你看个精光,看得再透澈,那……那又如何?我反正不在意。江湖儿女本不该拘泥于小节,我半点儿没往心里去,阁主又何须为一个幻阵中的虚景自责?」
她不清楚是哪句话惹恼他,总之他是青黑了俊颜。
他完全不理她的话,直狠再问:「所以,你想我们如何?」
彷佛快招架不住,惠羽贤硬撑着不愿眨眼,怕双眸这么一闭,热呼呼又湿漉漉的透明玩意儿便要溢出眼眶。
她不会哭的,也没想要哭啊。
她没想跟他如何,只想从今往后能亲近再亲近,永远不离。
但他为何非要这样逼她?就不能作没那一回事吗?她都不在意了……
忽地,他上身倾靠过来,一袖大展揽住她的颈子,将她的头勾近,那神俊目光几要迫入她瞳仁里。
独属于他的清冽气息薄喷在她脸肤上。
「看了就是看了,我记性绝佳,每分每寸便似恪印在脑海里,灭不掉、忘不了,贤弟不在意,那是贤弟本事,这个关你过得了,为兄却过不了。」
惠羽贤实在不懂阁主大人为何要那样吓她?
她也实在不敢去想那时坠进幻阵中,他到底看得有多彻底。
都已经够教她脸红,羞到不敢想,他还要一提再提,硬逼她面对。
最后谁也没让步,但她直勾勾与他近距离对视的双眸突然滚下两行泪。
她才不是哭了,只是……只是与人对瞪是很花力气的,鼻间酸涩,眼睛也酸酸涩涩,不想输掉气势,眨都不肯眨一下,于是眸里就起雰了。
他见到那两行沮泪,冷崄表情明显一顿,迫人的话语止在唇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