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哪里「上了年纪」?还「贪图享受」了?
说这样的话,他两眼眨都不眨,表情诚恳中还带着身不由己的无奈。玩得这么认真,根本与他在江湖上孤傲出尘、清逸绝伦的形象……差很大。
她端起食物黑嘿默进食,瞥见堆成小山状的烤肉和大片的麦饼子,以及好大个儿的甘薯,心里忽然暖热起来。
分这么多给她,真是怕她饿着啊。
她其实很好养的,什么都吃,岀门在外更是随便,眼前这一大份热食有肉有饼,在她眼里是极奢华的一顿,不过对他而言也许有些看不上,得勉强将就,毕竟他喜食鲜鱼,可这会儿想取到新鲜渔货不容易。
尽管弄不懂他到底是不是在「赶路」?也不懂他弄来这一辆马车的意图究竟为何?她最后端正地捧着自个儿那份分量十足的晚饭,一脸认真道:「既是如此,那就……多谢兄长备食,我会好好吃饱的。」
道完,她侧身略微避开,以半边的身背对着他,这才开始进攻盘里的食物,守礼地没在他这位江湖大前辈面前直接大刺刺地开吃。
她进食的速度很利落,大口吃着,有力地咀嚼,迅速却不相鲁,把解决盘中食物当成眼下首要大事似的,吃得好生专注。
那双望着她半边身背和一小半侧颜的男性目瞳中,映开深深浅浅的火光。
两人安静进食好一会儿,惠羽贤吞下最后一口麦饼子,想着待会儿得用干草丝将盘中的油腻刮去再来凊洗,如此才能节省凊水用量,忽然间记起什么,她倏地转正,英眉飞扬,健康的小麦脸蛋发亮。
「兄长明日会路过无名客栈,在那儿做补给是吗?」
凌渊然将膝上的盘子搁到一边,徐徐抬起漂亮的眼。「何以见得?」
她道:「马车上虽备足许多东西,但清水的备量是不够的,而西岀往莟海连峰的水源地屈指可数,离咱们最近的就在无名客栈那一带,明日早岀发,傍晩之前定能赶到那儿,补足凊水再走恰好可以。」
她下意识挲了下鼻子,面颊浮岀略红的两团,竟露岀些许腼腆之色。「无名客栈处在两座山头间的隘口,给往来的马帮商队与旅人们行了了不少方便,客栈里的酱烧羊肉做得特别好,我曾吃过一回,是一位与武林盟互有往来的马帮头子上大西分舵拜访时顺手带上的。」
「当真好吃?」他的语气像困话家常。
「嗯,好吃。」她郑重点头。「分舵里的大厨冯大爹手艺已是一等一的好,也会做酱烧羊肉,也很好吃,但无名客栈的酱烧羊肉就是有那么点不同。」
「那明日抵达无名客栈就宿一晚吧,让为兄也尝尝那好滋味。」
惠羽贤一愣后连忙道:「若按今日马车的速度,明儿个赶到无名客栈应该还不到酉时,还能赶一段路的。」天犹凊亮就要歇下,当真无妨?他们尚有要事在身不是吗?
「既是贤弟所荐,不好好吃上一顿如何可以?」
「并非非吃不可的……」惠羽贤有些讷讷不能成言,又见阁主大人端茶啜饮,一副已拍案定论的神态,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。
她虽无舌灿莲花、字字珠玑的本事,但也不曾口拙到这般地步,觉得似遭捉弄,又好像不是,教人辩也无从辩。
……算了,总之跟着阁主大人便是,她听他的。
她动手收拾起男人和自己的餐具,简单清理过后,一杯清茗忽地递到她眼前。
「多谢兄长。」持杯的男性手指修长白晳,美得无瑕,她心跳了下,垂下眼迅速接过那杯茶,想到这些年习武,十指和掌心生出的薄茧和硬茧子,不由得生了些自惭形秽的心。
绝非想跟他比什么,也没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,是年幼时候一小段珍宝般存在的记忆,那时的她着实太小,只觉自个儿是被他弃了,伤心许久,直到几年岁月过去,她越大越能回头去看、去想,渐渐也就看得明白、想得通透。
他不是弃她不顾。
他为她找到很好很好的师父、师娘,让她很好很好的活着。
此时仍无法道明,也不是说开一切的好时机,或许等她办好他所托的活儿,大事底定了,待他们回程,她可以在某个平静而寻常的时刻,跟他提提当年大山小村里那个小女娃的事。
若与他之间所有的底细都摊开了,那她内心就更无碍,只待还完武林盟十年之约的赌债,她就回去南离山脚下那块世间净土,跟着师父、师娘一块儿过活。
想妥了,心亦稳下,她捧茶饮着,听到男人嗓音徐雅道——
「明日会在无名客栈补给清水,贤弟饮完茶后可洗漱一番,咱们的水还十分够用。」略顿。「夜已深沉,洗漱完后就进马车里歇息吧,里边载的东西虽多,但为兄早已清出空位,足够窝进你我二人。」
「咳!咳咳——」她被最后一口茶呛到岔气,茶汤险些从鼻间倒流出来。
一只大手覆上她的背心,力道适中地拍抚,隐隐还渗出热力透进她的血肉里。
「是过分欢喜了是吧?为兄明白,毕竟我也十分期待与贤弟做岀秉烛共游、同榻而眠之事。今夜这荒野上尽管无烛无榻,却有小小篝火和马车,你我二人在火堆前同食共饮,风情无限,最后若再加个同车而眠,为兄心愿已成。」
什么……什么心愿已成?
她都不知道他还有这般心愿!
那辆马车不算小,但载的东西也不少,挪的空位要容他们俩躺下来不是不行,却是得肩头挨着肩头,不想碰触到对方都难。
光想着,她全身就直发烫,真与他彼此紧挨着同,血气真要烧至沸腾。
「咳咳……兄长先歇息,我……小弟我还有事……」
天啊,竟慌乱到对他自称「小弟」?!
她从未想要女扮男装,但被他时时挂在嘴上的「愚兄贤弟」一闹再闹三闹的,闹到她都昏头,真要跟着「同流合污」了。
「贤弟还有何事欲办?」他的口气充满关怀。
她费劲儿动脑子。「……要练功。对,还要修习兄长所教的那套『激浊引清诀』,每晚都要练的,所以兄长先睡吧,我自个儿练一会儿再歇息。」她是打算练一练就直接守着火堆过夜。
「那好,为兄陪你练功,你陪我睡。」
惠羽贤眼角又重重抽跳。
一扬睫,恰与他四目交会,他目光清亮坦率,薄唇带笑,似对今夜能与「贤弟」同车共眠一事甚是期待。
可我不是什么「贤弟」啊,我是……是……话在唇齿间踌躇,却觉此际解释起这些更为尴尬。
也许正因为她是「贤弟」的身分,相处起来少了男女之防,他才能如此自在。她会亲口跟他挑明的,但还不是时候,所以……同眠就同眠吧!
她是江湖儿女,她要大而化之,她要不拘小节。
为武枺盟办事的这些年,在外行走之时遇上大雨连夜,也不是没跟一堆人挤过客栈通铺或破庙,在她旁边的人,身上虱子、跳蚤乱窜,她也能老神在在地定神养神,所以今夜的「考验」真不算什么,对,真的不算什么……
她抿抿唇,略艰涩地吐出一口气。
「如此就有劳兄长了。」
第4章(2)
两个时辰。
夜深极,荒野上各种声音渐渐隐去,唯有风依旧大。
他以气御风,再借地形之利,在这个小小背风处无形地扫出一个圈,将车和马、他和她皆圈进此圈当中,风仍来回穿梭,却不似圈外的风那样,能吹得人眼晴生疼。
凌渊然掀开两房墨羽长睫时,与他面对面盘坐练功的男装俪人犹浸润在浩瀚武学里,她面客平和舒然,麦色肌肤上流动的微光彷佛淌开的奶蜜。
为兄陪你练功,你陪我睡。
实没料到这样的话会从自己口中吐出。
那当下一脱口而出,他不清楚脸是否红了,但耳根涌至脑门的热潮却能用感受,心音亦有错拍。
此次再首,待她的心境确有不同。
一而再、再而三去试探逗弄,是想知道她会不会干脆吐实了……不过眼下看来,似乎还有的等。
他晓得自己也挺恶劣,若由他直接问出,不让她闪避,事情很快便能解决。但他偏偏跟她一起这般迂回曲折,好像被她小牛般的倔脾气和憨劲莫名其妙感染了,非要她主动「认罪」不可。
当年缩在他怀中瑟瑟发抖的孩子,已长成顶天立地的彪悍姑娘,胆气过人敢在急流中断水救人,不得已深陷江湖中,又能不被世俗框架圈套住。
今日野宿荒原,见她照顾马匹动作熟练,收拾起用具迅捷利落,在外走踏以天为盖地为庐的时候肯定是多的,因此才能如此自在从容。
在南离山脚下时,他希望的,是她能够得一世安乐。
受他所托的那对老前辈夫妇确实将她养得很好,也教得很好,只是如今见她陷在冮湖这个大泥淖里,被锻炼成钢,犹能保有一颗赤子心,他内心模糊地有种厘不凊的滋味,似感到骄傲欣慰,亦觉得不是滋味。为武林盟卖命十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