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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孙潜知道她有所考量,也不催她,这事她能帮便好,不帮,他也有理由去推拒杜彦博他们。

  程盼儿背着手走到门前望了望天,好一会儿才沉声道:“孙大人可知道下官目前的处境?”

  上头明显是要她收敛,若她再多管闲事,都不知道下次会不会被调去太常寺收心养性。

  “此事你知我知,定不让程大人为难。”虽然此举与杜彦博他们的原意有所不同,但事有轻重之分,若她真能帮上忙,他就是为她担待一些,也未尝不可。

  “下官想向孙大人讨一个承诺。”

  “程大人请说。”

  “若下官在此案中立下汗马之劳……”程盼儿回过头来,白玉脸庞寒光闪闪,更衬得乌眸中一片肃杀,她开口森冷,一句“最终刑罚,由我定夺”,竟是连谦称都不用了。

  孙潜倏地胸口一紧,被她震慑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。送走孙潜之后,程盼儿坐在位子上抿着那早已凉透的茶。

  邓伯上来收了孙潜的茶盅,“姑娘,你胃寒,茶得少喝。”

  “邓伯。”程盼儿敛着眉眼低头喝茶。

  “姑娘。”邓伯手捧茶盅,眉低目顺。

  “邓伯为何丢我拜帖?”

  “姑娘何必明知故问?”

  程盼儿幽幽叹了口气,抬起头来,“邓伯,我从未将你当成下人,你有话何不直说?”

  程盼儿自幼便是一名孤女,被戏班子“环琅”收留。邓伯以前是戏班里的琴师,也是负责整理与保存戏本的人,是班子里少数两三个识得字的人,程盼儿的名字就是他取的。

  邓伯虽然识字,却不是什么文才深厚之人,这“盼儿”的名字也不过是出自戏剧“救风尘”的女主角赵盼儿。邓伯不会什么四书五经,他只会戏文,只因见这赵盼儿虽是妓女出身,却有侠义之情,才将程盼儿取了这个名字,说穿了,到底也只是个妓女的名字。

  然而邓伯对程盼儿的疼爱却是千真万确!

  小时候是邓伯带着她看戏文一个一个认字,把着她的手一个一个写过,否则她哪有今日?是以两人虽然无父女之名,却情同父女。

  邓伯丝毫不惧,与她对视,“姑娘,那就是头白眼狼,姑娘又何必与狼为伍?”说来,荒唐。

  多年前有个女戏子,年纪轻轻便名动艺界。一日救下一名重病书生,两人日久生情,书生决心要娶女戏子为妻,两人私定终生。

  书生痊愈后上京赶考,希望可以高中之后再回乡通报父母与女戏子间的婚事,没想到就此一去不回。

  女戏子抱着一丝希望上京找书生,发觉书生已经中举,上门求见,书生说自己尚未娶妻,人都没见,便让下人将女戏子拉上衙门。

  书生同乡证实书生并未成亲,官府判女戏子诬赖,大打五十大板!女戏子边挨打,边大骂书生无情无义,被刑官一脚踢在咽喉上。

  那五十大板又重又响,就是男人也难以承受。

  女戏子被打完后大病一场,几度弥留,也亏女戏子从小练功练得勤,身子底较常人好上不只一般两般,这才得以保全一命,可惜咽喉受伤过重,一副金嗓就此毁去。

  女戏子认为是自己人微言轻,决心要报此大仇,正巧朝廷首次开放女性科考。女戏子咬牙苦读,终于考上,却发觉书生因故早就失去两人相知相守的记忆……

  说是人生如戏,戏如人生,然这世上许多事,有时真是比戏更加荒谬!

  “邓伯,我喜欢的人不是白眼狼,我喜欢的人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。”程盼儿轻轻叹道。

  这个年头哪有人肯娶戏子为妻?盛辉皇朝为了管理人民,将人民的户籍与婚姻相绑,户律与婚律都明明白白写着对戏子的不公,就连她也不肯为了嫁他而害了他,是他在月下拉了她的手,指天发誓此生非她莫娶……

  “那你还……”一讲起那人,邓伯的气就不打一处来。

  “邓伯,你还不懂吗?”程盼儿无奈地一叹,“他早就不是我的‘洋哥’了,当他忘了我的同时,他就已经是个陌生人了。”

  她喜欢的人表字容洋,她向来喜欢喊他“洋哥”。

  邓伯冷哼一声,“哪有那么巧,说忘就忘是这么容易的事吗?还不知道是真忘还是假忘。”

  “我演了十多年的戏,邓伯,你也看了几十年的戏,是真是假,还瞒得过我们两个老戏精吗?”程盼儿反问。

  邓伯无语,他的确无法反驳。当年那个笑得一口白牙的少年,若说他对程盼儿的喜爱有半分虚假,整个环琅的人都不会信。

  “姑娘……”邓伯叹了口气。

  他不就是心疼她吗?

  “别说了,他已经忘了一切,就算你们能证实我确实有恩于他,又怎能证明他当初曾向我求亲?此时提起这件事,只会让人觉得我挟恩要胁。”程盼儿从怀里捏出一颗清音丸含入口中,“他既然已经忘了,便不再是当初与我情投意合之人,上天既然安排他遗忘,便代表我与他有缘无分。”

  她这一生前二十年都是跟着戏班走南闯北,别的不敢说,见识还真比一些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人广得多。

  失忆这种毛病,她不是没在别的地方看过听过,犯这毛病的人有些几天就想起来了,也有人一辈子想不起来。

  得知他失去那段记忆之后,她就决定了,她不想把一生压在等待一个不知何时才能回复记忆的男人身上,也不想用已经被遗忘的“过去”束缚对方。

  除了司马相如与卓文君,谁敢大声说自己为了爱成婚?

  她敢!

  她程盼儿是何其有幸,能在这茫茫人海中爱与被爱,然而她又是如何不幸,她与所爱的人没有缘分。

  这不是谁的错,这是天意,是命运。

  第2章(1)

  花开两朵,各表一枝。

  孙潜自出了程府,便一直愕然着。

  那个女人名副其实的鬼气,名副其实的狠厉,可是……

  他原以为程盼儿会因为上面要她收敛,而绑手绑脚,甚至不愿出手相助,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决然,而且她似乎不怕再得罪上面。

  最后她在门口回过头来,午后艳阳将她白玉似的脸庞映得半明半暗,双目却似有熊熊火焰,烧得整个人都生动起来。

  他孙潜此生,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子。

  心里五味杂陈地回到家中,孙潜坐在廊下望着花园,一直由夕阳西斜坐到了明月初上。

  一个戴着帽的中年男人捧着薰炉走过来,他自然地蹲在孙潜脚边,将艾草与多种中药调合而成的粉末点上。

  夏日蚊多,这是驱蚊的。

  孙潜视若无睹,伸手摸过身旁的茶盅,抿了一口。

  茶已经凉了,都浸出了涩味。

  “老爷,我给您换一盅吧。”

  孙潜老家颇远,这个管家是他来到京中为官之后,官派的家仆,至今跟冷他也有三、四年了。

  “管家,家里最好的茶是什么?”孙潜突兀地问道。

  程盼儿家的茶可难喝了,要是遇上品味高一点的人,都快能常喝到。

  “是武夷岩茶。”管家答道。

  那是专门招待贵客用的,府里也只有半斤。

  “送到程府。”

  “上次送拜帖过去的程府吗?”

  “嗯。”孙潜心不在焉地应道。

  次日,孙潜陪着程盼儿将案发至今的所有资料与疑点都整理一遍。为了不让程盼儿为难,两人便在程盼儿府上的书房里议事。

  “第一次案发的地点,是城东李员外的家。李家千金年方十五岁,自幼养在深闺,鲜少出门,只有每月十五固定到城西宝法寺上香。”孙潜在地图上指出李家与宝法寺的位置,“案发后,李家千金的心情一直很低落,吩咐侍女小玉去给她买点心,侍女小玉回来,就发现她上吊自缢了。”

  “第二件发生在一个月后。赵大人的千金在自家花园游圜时,被歹徒袭击,仆人发现时,她正昏迷在假山石洞中。这歹徒太过胆大妄为,居然潜入官员府上行凶。”

  “第三次是又十日之后……”

  孙潜边说,程盼儿便在地图上写上些蝇头小字,花了一个时辰将过去的资料都厘清后,好好一张地图已经给她写满批注,也用丹青点注了不少标记。

  “另外这里是口供。”孙潜拿出一叠资料。

  程盼儿也不伸手去接,“先到现场走走。”

  孙潜不置可否,收好资料,领着程盼儿朝案发地前去。

  两人搭着马车先到城东,程盼儿也不急着到李员外家,反而绕着李员外文附近转了许多圈。

  时近中午,两人都被晒得汗如浆出,孙潜提议,“先休息一下吧。”

  程盼儿抬头望天,“该用午膳了吧?”

  盛辉皇朝这时还不普及一日三餐的观念,一般人中午顶多只吃一些点心,穷一些的人中午不吃是很正常的事。京城因是首都,吃中饭的习惯倒也普遍。

  孙潜回头,见两人就停在东大街最好的酒楼前。眼前,身形孱弱的人眉眼弯弯,若是环琅的人在此,必会看出这是她正打算恶作剧,但孙潜却浑然未觉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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