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掀开榻上的青布盖子,藉着透进格窗的幽微月光,打量苗三爷这些天刨出的琴形轮廓。槽腹的底部已刨过,龙池、凤沼、 雁足的位置也已量出刻了记号,该是明日就能下刀凿出。
  她张指量了量记号间的距离,确认无误。
  随即平掌抚模了会儿底部,用手指感受木头细腻的纹路,略沉吟过后,她拿来刨刀贴在底部某处,又薄薄刨过几下,力求完美平整。
  想想他这人在琴艺上堪称全才,鼓弹、作曲、制琴,祥祥皆通,跟师父是一祥的,但他所展现出的风华,是一种浑然天成的气势,仿佛天生如此、天赋难夺,所以师父当年对他才会有了“既生瑜、何生亮”之感,入魔障而不能醒……
  低幽叹了声,她重拾心情,收拾榻上刚刨下的木薄片。
  突然——
  “谁在那里?”
  那冷声蓦地在身后响起,陆世平脊柱陡颤,急急倒抽一口寒气。
  她迅速回首,晦暗不明中一道修长黑影倚在轩室门边,听其声,辨其身形……
  “三……三爷……”她困难地吐出声,赶紧理好榻面,覆好青布盖子。
  “你是谁?”问得更沉。
  陆世平微地一怔,人已下榻站好,道:“三爷,我是露姊儿。”
  他忽而不语,仿佛想着她的话,记不得她是谁似的。
  “三爷不是睡下了?都这么晚了,怎还来这儿?”甫问出,她便想冲自己大皱眉,听听她问这什么话?
  爷还没质问她,她倒先质问爷了!
  她现下仔细一想,适才离开北院内寝时,她站在几步外往他的睡榻看去,似未瞧见他的鞋摆在踏架上……那么,薄薄帷幔内隆起的仅是被子而已?他确实睡下了,但又起身,在她之前便走出北院?
  思绪一道道,她苦笑:心想该找什么理由搪塞,一边也打起精神等着听他的嘲弄冷哼。
  然,并非她预料的责难,更无嘲讽冷笑,她原以为是慵懒倚门而立的苗沃萌突然毫无预警地朝前倒下!
  “三爷?”她惊呼奔近,本能地伸长双臂,幸好来得及捧住他的脑袋瓜,没教他磕得头破血流。
  一碰触到他的脸,才惊觉他颊面冰凉,额面尽布冷汗。
  “三爷——三爷听得见我说话吗?”指微颤地轻拍他脸颊,她焦急地低问。
  苗沃萌神识并未丧失,感觉一双温热的手在脸上游移、拍抚,他嗅到柔软淡香,这气味似混过木材香气,他心弦微动……
  露姊儿。
  他记起她了。
  这一夜疼痛来势油汹,在他脑颅里摧残,他思绪几成一片空白。
  “……扶我起身。”齿间涩涩挤出声音,像每个字都磨出血丝似的。
  陆世平见他能说话了,急跳的心稍稳。
  她连忙拉他一臂搭在肩上,顾不得什么,一手已绕去搂紧他薄秀腰身,使着劲儿帮他站起,再让他靠着自个儿身侧,缓缓走回那张长榻。
  她先扶他坐下,再将青布盖子底下的木头和制琴工具全挪到桌案上,待回头,他上半身竟已歪倒、侧卧在榻上。
  长榻整个空出位置后,她脱下他的丝质墨履,再将他袍服中的两条长腿搬上榻,让他躺得舒适些。
  “你躺会儿,我这就去跟方总管说,遣人请大夫过府。”她抓着袖子擦拭他一额冷汗,正要离开,手却被他修长五指精准抓住。
  “没用的。城里大夫皆束手无策,不必惊扰家里……专治我头症的朱大夫在邻县义诊,再过几日才会返回太湖。”
  “头症……”她呐呐颤唇。“三爷是头疼得厉害,才、才如此吗?”
  苗沃萌没有回答,却似一波剧疼再次涌起,他忍痛般闷哼一声,一手不由得按住发胀刺痛的脑勺。
  是那处曾挨过师父狠击、高高肿胀的地方!
  此时此刻,她半句话都吐不出,浓重的愧疚与满满的怜惜交叠,犹如烧红的铁直直烙在心尖。
  她倏地起身,他欲再揪住她已无力,任宽袖软软垂落榻面。
  苗沃萌不知自己躺了多久,只觉浑身力气皆拿来抵抗那样的痛。
  然后……在疼痛稍退时,他又能捕捉那来来去去、不知张罗着什么的脚步声,轻且焦急,他能从她行走、举止所发出的声响中,分辨出她此时心绪。
  嘶——该死!又疼了……
  “三爷,我点了烛火,也把养在铜盆炭渣里的炭火重新燃起了,拿陶制茶壶装了些水搁在炭火上烧,但水烧得还不够热,你将就些,我先帮你净净脸。”这儿没有设小灶房,离大宅的灶房院子又远,还好厅侧小室寻常皆备着一大缸清水,而他们白日燃起来取暖的火铜盆亦搁在小室,她只好克难,勉强烧出温水。
  入夜溜出来,她身上也没带帕子,干脆取过制琴的篾刀利落地割掉一大截衣服。
  移来烛火,她拿断袖浸过温水,仔细擦掉他一脸汗,见他两边额角微微突跳,似绷得难受,她没知会他,作主便松了他的束发。
  她净过他颈后的汗湿后,开始以十指按抚他头皮,指尖探进他柔密墨发里,力道或重或轻,缓缓按揉。
  片刻过去,见他眉峰稍弛,绷紧的嘴角亦柔软些,她咬咬唇间:“三爷的头……被砸伤的地方常……常引出这祥的痛吗?”
  他面无血色,微缓地吁出口气。“你怎知这头症是被砸伤落下的病根?”
  她眼皮一跳。“我、我胡猜的……”
  是了,三年前他踏出‘幽篁馆’,头肿眼盲伤得不轻,却一律称说是自己没留神跌倒,磕伤脑勺……不是遭袭击砸伤。
  不知是否被他听出什么,她一颗心正忐忑却见他薄唇淡掀——
  “服药再加以针灸,三年下来,这头疼之症已渐抑下,只是今夜突然暴起……这痛……即便是朱大夫所开药方亦没办法对付的,需他亲手施针……”合眼,长睫在烛光下不太安稳地轻颤,他声音幽微,似喃喃自语。“琴……抚琴最好……感觉病症将起,脑中刺麻胀热之际,有琴傍身会好些……曲在心间,音在指下,若能宁神抚出一曲、再一曲、无数曲……不自觉间挨过去,竟也不那么难受,能忘肉身疼痛……”
  “所以三爷是夜里自觉不对劲,才谁也不告诉,独自来‘九宵环佩阁’找琴相伴……”并非问句,而似叹息,她两指揉着他额角穴位,轻哑问:“那……琴音在这时候,真能助你凝神称心吗?”
  “太迟……”薄唇磨出两字。
  陆世平懂他意思。
  那是指病症将发未发,尚能靠意志力转移病心,将其压抑。
  但此时疼痛一波波,如江河溃堤,阻遏不住,欲靠琴音转移病心已然太迟。
  “三爷?”微惊低唤,因他似又痛起,刚舒缓的眉心再次成峦。
  温润面容陡地绷紧,白额再次渗汗,他气息变得短促含浊,齿咬得轻响。
  陆世平深深呼吸吐纳,试图将胸中那股烧灼挤出体外,但似乎不太成功,心仍灼痛。
  她十指从他浓发中抽离,甫起身要走,他一手大挥,没揪住她的手或衣袖,却猛地抓住她腰间衣料。
  只是揪住她想干什么?苗沃萌想不出来。
  他受的痛,仅能靠自己独撑,咬牙撑过也就好了,难不成想赖着谁?
  “三爷,我没要走,我……我陪你,没要走的。”
  那语气跟哄孩子似的,明明嗓声沙哑,不清不脆,他竟略有心动。
  怎么放手的他也没感觉,总之折腾得又汗湿衣衫。
  长身微蜷,他费劲调息,极想捶打脑勺发胀作疼的那一处,但那自戕之举到底徒劳无功,他是清楚的,唯有忍……只能忍……
  突然,有琴铮鸣。
  凛神一惊,他内心忽而大纵不静,紧闭的长目陡张。
  刚受伤那段时候,他双目尚能瞧见模糊黑影,然,随着治疗时日一久,反倒什么也捕捉不到,入目的人与物再辨不出轮廓。 大哥以重金请来的朱大夫对他头伤连续用针,每隔一段时日就得挨一顿针灸,如此已连施三年,说那是他独创的“否极泰来”之术。
  物若至极,必反。
  而他若想重见光明,必先全盲。
  此际,双目瞠得再大,依旧黑茫茫一片,他像横在黑川中的孤岛,天地俱默。
  铮!
  琴音再起,点点飞掠,环环轻扣,每一段音皆似尽黑穹苍里的一颗飞星、一道闪电,流闪明明,震得他心动明明。
  他被震得一时间忘却肉身之痛。
  他能听、能辨,亦听出、辨出了——那人所鼓之琴纯粹大雅之声,不骏发飘逸,更无郁勃牢骚,完全的中锋正笔。
  安雅且沉和。
  玉与石。
  所鼓之琴正是‘玉石’琴。
  而鼓琴者,谁?
  玉石暖暖
  第7章(1)
  “一张‘洑洄’,一张‘玉石’,一张多变,另一张……沉稳吗?”
  “你是先制了弦清音正的‘玉石’,之后才有‘洑洄’问世。在我所想,‘洑洄’是主,而‘玉石’是伴。但依你所想,‘玉石’并非伴琴,‘洑洄’才是配角儿……这一对琴,随抚琴者不同,琴技高低有别,琴的主、伴地位也能跟着变,深意潜藏,原是如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