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往门缝望去,终于见到了这个他日思夜想的人。
那个女孩,正背对着门,缩着身子,低头专注地塑她的陶。
她一个人独处时,总是喜欢玩陶,彷佛陶土是个朋友,在陪伴她。每回她的衣裳都沾满了土渍,根本不像个富贵人家的女子,但就是看到这朴实样子,贵媛安的心才觉得踏实。却也是这认分样子,让他的心都酸了。
两人初见时,她便是这样。他会和她说话、想亲近她,是因为那压在她身上的孤独,让他感到似曾相识。他关心这个认分到有点委屈的妹妹,所以他和她说话了。那是兄长对亲人的责任而已,还有一点点对与自己相似的人的怜惜。
但自从她的那声大喊,还有日后的交谈相处,一切,所有的一切,都不同了。
我支持大哥!
大哥是要去救人的,是好事,我支持大哥去!
大哥是个心地很好的人,虽然不爱说话,可是却很善良。
为什么这么说?嗯……
因为,因为大哥是这个家里,第一个愿意和我说话的人啊!
每当他回想起那些还带着些童稚的直率话语,总会不由自主地呵呵痴笑着。
对外人,他是个吝于付出感情的人。他想,那是因为,他所有的感情都给了这个懂他心的女孩——自从他知道她懂他的心。
可这女孩却要两人的互动,永远定格在兄妹亲人的关系里,觉得两人只要心意相通,就是这辈子最温暖的幸福。可这满足不了贵媛安。
于是,他拉开了门走进去。门轴发出刺耳的声响,引了那专注塑陶的人回头。
贵蔚看到了她的大哥,贵媛安。
她有点慌。她惊讶他这么早到家,比他原定的行程,足足早了旬月回到穰原。
这是她好想念的身影。但是见到这身影,她却不能放开心怀地去笑、去高兴。她还记得,两年前,他婚礼上的情景。她更无法忘记的是,她今年要面对的命运。
她怯怯地望进贵媛安的眼睛,看到了他对她的深深思念,以及一再积累,积累了两年却得不到响应的深远感情。
他用那紧绷到近似哽咽的声音,喊了她一声。「蔚蔚。」他伸出手,走过来,作势想要抱她。「我回来了。」他瞇起那好媚的眼,笑说:「让我抱抱妳,嗯?」
好不容易与思念甚深的人相见,她应该要欢喜、要跑过去、要紧紧抱住这个人的。可是心头搁着的那件事,却让她退了一步。
她只能这样强笑着。「大哥,这么早回来。」
她不像大哥这么厉害,可以藏住所有情绪。她怕大哥从她的情绪里,知道那件事,于是,她反过身,把桌上塑陶的工具与胚土全收拾了起来。
看她的举动,贵媛安的笑僵了。
贵蔚收拾了一只小包袱,整整衣服,绕过贵媛安,要出门。他一个侧身,就把她小小的身子给挡住。她闪身想再走,贵媛安干脆捞住她,让她紧紧地贴向自己。
「妳知道吗?蔚蔚,我后悔了。」他低下头,用颊亲密地摩娑贵蔚的小脸。「为什么那时候我不强迫妳,让妳随我出使牡国呢?」他哑着声问。「否则,现在妳也不会是这藏着心事的模样。」
贵蔚脸红,撇开脸闪避。贵媛安不允,大掌包住贵蔚的脸,让她抬头看他。
「随你去的,该是大嫂,我只是你的妹妹,大哥。」她说。
忽然,贵媛安上身整个压下来,用好大、好急的力道,吻她的唇,吻她的颊,吻她的鼻,吻她的眼。
贵蔚吓住,紧扯他的衣服,弄皱他的衣服,他都不以为意。
他在意的是,她竟然在发抖?她居然在害怕?
「不要再让哥哥听到这种话,哥哥讨厌这种话。」他紧贴她的耳,轻轻地说:「告诉我,发生什么事?」
贵蔚喘了一口气,脸埋在他的胸口更深。
「蔚蔚,妳说,妳要说,发生什么事?」他耐着性子,再说。
贵蔚顿着,好一会见,才闷闷地说:「大哥,我们是兄妹,大哥有妻子了。」
贵媛安极力地忍着脾气。他还想再纠正她,不料,贵蔚突然迸出这一句——
「将来,我也会有丈夫。大哥老是做出这么亲昵的举动,让我觉得很难堪。」
贵媛安的眼眶睁裂。他不过离开她一年,她怎学会说这话的?
「蔚蔚,为什么要说这种话?」他努力压抑着怒气。「妳不会有丈夫。」
贵蔚安静不答。
「我可以保护妳,可以抛开一切守着妳。这几年我们过得很快乐,不是吗?妳看,现在不都好好的?我掌控了这个家,还攀上了高位,妳不用怕别人。之后,也会是这样的日子。」
贵媛安平日话不多的,但是一遇上这倔强的孩子,他只能用好多好多的实话、好多好多的耐心,来冲破她的心房。
可是他的温柔与真话,这回却安抚不了贵蔚。她突然推开他,冲着他大喊道:「不!不会有了!我们连这样的日子都不会有了——」
「一切……一切……」贵蔚发现眼泪流下来,赶紧用袖子擦,把上头的土渍都抹在脸上了。「一切都到此为止……」
贵媛安的眼本来充满戾气,可一看到贵蔚流下眼泪,他什么都软了。
他只想知道是什么事,逼得贵蔚要说出这么令他痛苦的话来。
但贵蔚不给他机会,紧紧揣着包袱,缩着身往前冲,撞开他,快步逃离了他的视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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贵媛安一脸淡漠,来到了主母朱丽氏所居的多寿院。
主母朱丽氏,是一个貌似五十出头的妇人,由于丈夫早逝,练就她强势自立的性格,平日总是面色严肃,高高抬着脸,由上而下斜视着看人。
她就这么泠冷的,看着贵媛安在她身边坐下。
而他的妻子德清氏,始终淡笑以对,候在主母身旁。
她是杏子眼,画了柳叶眉,这么看人,总觉得她是在对人家笑。但是贵媛安知道,那笑是没有感情的,是藏了很多想法的。这便是他美丽柔和如春景的妻子。
贵媛安对上她的眼,也笑了,笑得眼睛弯弯的。
上了桌后,他先模了下茶盏。「谁备的茶?」
他把茶盏推开,环顾列在一旁的婢女。
一个婢女怯怯地走了出来。
「拉出去。」他扬扬手,说得随意。「十板。」
室内一干人皆错愕不已。
「你这是干什么?」朱丽氏很不高兴。
「备不了热茶的下人,主母留她何用?」贵媛安斜眼看着他母亲。
朱丽氏嗤笑一声。「约好了时辰,却把咱们耽搁在这儿,不知是何人。」
德清氏赶紧出来打圆场。「换了茶也好,我父亲刚捎来饶州产的春水仙,媛安和主母都来尝尝吧?」
贵媛安没回她话。朱丽氏则勉强牵起嘴角,对这很讨她喜的媳妇说:「那妳就差人去取,咱们喝喝看。」
德清氏站起来,堆着世故的笑。「我煮给你们喝。」说完,婢女搀着她出去。
德清氏走后,主母又板起了脸。「前阵子,磨勘院送来诰命,朝廷封你『都堂大宰相』,还升你为正武阶一品。」
「难得啊,这宰相的文官职,从没让武人做过。也从没一个武人,可以拔升到一品武阶。不论什么,你可都是全禁国第一人。」主母说,语气转柔。
贵媛安看着他母亲,眼微微瞇起。
「这次你出任特使,和牡国交涉成功,让这贪婪大虎安分下来,或许这是中央封你大官的原因,但是……」果然,主母话锋一转,又犀利了。「不要以为这全是你自个儿的功劳,就把背后推你一把的人给甩得一乾二净了。」
贵媛安撇开脸,哼了一声。
「你知道这次升你为大宰相,朝上有多少人说话?不止是士侯派,连你的武侯派盟友也有人微词。」主母说得义愤填膺。「他们说一个品德操守有问题的人,不配做一国的大宰相。」
贵媛安斜眼看着门外的院景,听得心不在焉。
那些流言蜚语,他怎会不知道?但他从不在意。
「你知道外头的人把你说得多肮脏吗?」主母见他如此,话说得更重。「要不是德清的父亲替你压下来,尽说你的好话,你政绩做得再多,今天也轮不到你坐上大宰相的位子!」
贵媛安抚着拇指上的玉扳指,呵呵地笑。「主母是要我好好谢谢三司使?」
「要是没三司便为你上下打点,涛澜侯家的确没这风光。」
贵媛安又看向他母亲。「您好像还是以为,您儿子就该像您取给他的名一样,真的只能一辈子安安分分的,像个女子一般?」
主母没理会这挑衅,强硬地要继续主导话题。
「人家待咱们这么好,你在那婚礼上做出那样的反事,人家也没说什么。反观咱们——你和德清氏婚后两年,都没给这家添后,还一直冷落她,你要咱们怎么和三司使交代?到现在,连『画武罗』仪式也不给,你是想看着妻子老去吗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