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年来我与他都没有空去渡蜜月,现在如果我不起床陪他吃早餐,就简直见不到他。
  以前我到他诊所去找他,现在也不去了。
  一到诊所,十多个护士都毕恭毕敬的对牢我喊“林太太”,受不了。
  我仍然想去看月宫宝盒,要求非常低,但对我来说,是一项奢望。
  刚结婚的时候,林医生颇为担心我,他尝笑说:“我比你大廿年,你要是跟那些蓬头垢面的艺术家跑了,我的心脏马上会出毛病。”
  我只好笑。
  后来他放心了,因为我不是那样的人。
  那种穿件脏衣服,留小胡髭的艺术家,并不放在我眼内。
  日子过去,渐渐我变得非常孤僻与寂寞,所有出风头的场合都不想再出现,林医生自然更乐得在家休息。
  我也不再购置新衣服,老是那堆毛衣牛仔裤,头发长了就梳一条粗辫子,画画的时候身上缚一条围裙,并且想搬到外头去住,过种比较单纯的生活。
  我也在海滩游泳,我喜欢棕色的皮肤,林医生不喜欢,他不止一次说过:“好好雪白的一个人,晒得黑鬼似,脏相。”我总是陪笑,可是还是年年照晒不误。
  他有一只船,从不出海,除非是孩子们自美国回来,才用得著。
  “孩子们”是年年回来的,不外是怕父亲老胡涂了,把所有的家产全花在继母身上,可是渐渐他们也很放心,因每次回来,都看见我一身破烂,对林医生的事业不问不闻,久了他们也晓得不是假装,于是不那么仇视我,也不急著拍我马屁,我们相处得很好。
  那天林医生跟我说:“他们又要回来了,你让司机去接吧。”
  不知为什么,今年我特别烦躁,当时就说:“你自己吩咐司机吧。”
  他们到埠的时候,我出去与几个朋友谈画展的事,回来只见到一屋的人,都与我打招呼,我也看不清楚,站在林医生身后使劲的笑。
  忽然有一个人说:“我不是的,林太太,我只是他们的朋友,姓赵。”
  大家哈哈的笑。
  我向他点点头,“赵少爷,不必客气,当自己家一样就好。”
  屋子里忽然多了近十个人,闹得天翻地覆,我一贯是不理的,照常生活,人多了林医生就开心,我不得不承认他是老了。
  一日我自外回家,扬声问:“有没有人跟我去钓鱼?”
  桌球室里只有姓赵那个年轻人,我向他笑一笑,他也笑。
  “他们都坐船去了。”他说。
  “你呢?”我问。
  “我玩得累死了。”他坐下来。
  我完全明白他说的是什么,于是笑。
  他是一个英俊的男孩子,标准美国大学生模样,精神、壮健,富幽默感。
  “香港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。”他说。
  “你的意思是,林家的人出入的都是美丽的地方。”我说。
  他也很明白,“那当然是,在香港,不需要很多的钱,就可以过得很好。”
  “你在念什么?”
  “医科学生。”
  “上帝。”我笑说!“我们这间屋子里的医生比诊所还多。”
  他说:“你是画家?”
  我说:“不敢当。”
  我伸伸懒腰,拿了一只水果吃。
  他站起来,“是不是找人钓鱼?”
  我犹疑一下,此刻拒绝他太著痕迹,于是我点点头。
  他很敏感,扬起一条眉,“不要紧吧。”
  “自然不要紧。”我说。
  我们两人走到海边坐下,太阳很厉害,我架上草帽,放下鱼钩。
  “真静,”他说:“可以躺在这里一辈子。”
  我点点头。
  他凝视我,我微笑,我虽然三十多了,可是一向没失去自信,并不在乎年轻男人朝我看与不看。
  他忽然问:“你怎么会嫁给休医生的?”
  我听了很诧异,把头转向他:“为什么不能嫁给他?他是一个有学问有资格的人。”
  赵说:“但是他年纪很大了。”
  “他只比我大十五年。”我说:“我也很老了。”
  “你有三十五岁?”他惊奇。
  “不,”我生气,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,“我只有十六岁,我嫁这个老头子完全是为了钱。”
  他说:“你生气了。”
  “你们是这样残酷,”我说:“完全不接受老一辈的优点。”
  他不敢再出声。
  我再加一句,“而且想到什么说什么,太没有礼貌。”我丢下鱼竿,走掉了。
  那一夜我拒绝与他们吃饭,这种年青人,跑到人家家来侮辱人!
  我问林医生:“他们几时走?”
  林说,“你怎么了,好像很不高兴。”
  “吵死了。”我说。
  “真孩子气,往年你是很高兴的。”
  “那姓赵的是什么人?”
  “赵船王的独生子,不知为什么,自己家不住,混到我们家来,”他笑,“想是爱热闹。”
  “没家教。”我说。
  “怎么得罪了你?”林忽然紧张起来。
  “没有。”我犹疑一下。
  他拍拍我背,“明天孩子们请你吃饭,打扮打扮。”
  我笑,“我是否穿得实在太破了?”
  “你是艺术家。”他直笑。
  我是爱他的,他对我无微不至,关怀有加,这就是爱,还想怎么样呢?只有这种爱是长春不老的。
  “林医生,”我叫他,家中人连小毛头在内,都叫他林医生,连子女们与我都不例外,“让我们放一段假去跳舞、旅行、游泳,你想想,我们多久没好好的玩了?”我恳求的说。
  他很为难,“我要到日内瓦国家医院去开会。”
  我叹口气。
  “我到这个世界上来,”他搔搔头,“不是来玩的,不知为什么,竟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做,你要体谅我。”
  我低下头,“我明白,世事没有十全十美,拥有你这样的丈夫,就一定有所牺牲。”
  “对不起。”
  “别提了,我要到峇里去找一点题材,咱们分道扬镳。”我苦笑。
  没想到世界那么小,一下飞机,才踏进峇里希尔顿,就在大堂看见姓赵的那个小子。
  我没法子不跟他打招呼,幸亏我有一大帮朋友,临时避开了他。
  当天晚上,他的电话接到我房间来,他一开口便说:“对不起,林太太,我向你道歉。”
  我问:“道什么歉?过去的事算了。”
  “请你吃饭,行不行?”他问:“不要推辞我,你总要吃饭的。”他言辞很恳切。
  我说:“今天我租了吉甫车,预备到几个村落中去做速写,到深夜才回来,没有空吃饭,我会带干粮与水,我不是渡假来的。”
  “希望你被猎头族吃掉!”他诅咒我。
  我哈哈笑起来,“你要不要参加,土人性情很好,他们会得说一点英文,你不会失望,他们庙宇中的木雕值得观赏。”
  他大喜,“你邀请我?”
  “明天早上六点正,在酒店大堂等,我现在要准备工具,并且要早睡。”
  第二天我五点半就下楼吃早餐。天气非常的好,太阳刚自东方升起,空气干爽而温暖,花园里各色大红花在点头,峇里确还是人间仙境。
  我喝完咖啡到路边伸个懒腰,看看手表,六时正。
  “林太太。”
  我转头,赵站在我身后。
  我向他点点头,“早。”
  “走吧。”他说。
  “吃过东西了?”我问。
  “吃过,并且带了一些水果与矿泉水。”
  我赞许的点点头。
  这时候酒店的司机把一辆小小的吉甫车开到我面前,我与他上车。
  他的表情像是要说:我以为你只会开摩根跑车。于是我笑而不语。
  车子向东南方开出去,这条路我早已走熟。
  车子驶了大半小时,沿路上的风景怡人,一点不觉得累,我开了录音机,播放当地的民族音乐,看看赵的表情,知道他也很享受,一路上他没有话,想是怕再次得罪我。
  我们到达村庄的时候,孩子们出来欢迎我,我从车尾箱取出大盒巧克力分派给他们,然后与赵步行小路到可以取材的地方去。
  赵看我一眼说:“你真懂得享受。”
  “我的工作确比其他人的工作可爱。”我笑,“但如果没有林医生那份不可爱的工作支持我,我就难以可爱得起来。”
  他不接口。
  我坐在山坡上,开始素描村落的风光,有孩子追踪前来,笑嘻嘻地向我讨吃的,我让他们站十五分钟,等我画好一幅速写,才放他们走。
  有些孩子才刚会走路,我把他们抱在手中,快乐得大笑。赵也很开心,没一会儿,我们两人打成一片,我甚至在他的协助下完成了三幅水彩。
  他说:“两点钟了,你不饿?”
  “我可以吃得下一只老虎。”我笑。
  “当心!说到曹操,曹操就到。”他还装模作样的到处张望。
  我们嘻哈绝倒,坐在地上野餐,他喝著啤酒,把三文治递给我,我吃了很多。到过峇里无数次,最愉快是这一次,因为有他陪著的缘故。
  谁说我不怕寂寞?我茫然,如果林医生可以陪伴我……
  “你在想什么?”他问:“你老有一种‘不在此地’的迷茫,是别的女人所没有的。”他凝视我。
  我笑:“胡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