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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庄家脸色发青,最后已不敢再接注。高飞冷笑顾盼,预备离去。

  我阻住他。

  “我和你赌,” 我说,解下刀囊,放在桌上。

  他收敛笑容:“什么意思?”

  “谁输了,就在自己身上插一把刀。”

  他脸色一变,大约从未试过这种街头无赖的赌法。

  “我为何要和你赌?”

  我看看聚拢而来的人群,回望着他,淡淡说:

  “因为我知道你是谁。”

  他眉棱跳动,目中杀机陡现,却仍笑说:“好,我赌了。”

  我连输三局。

  左腿已插了三柄刀。

  唯一可伤之处只在左腿,因为我尚需右腿固定身体,双臂运用长索。

  四周一片安静,其他赌局全都停下,众人屏息围观。我听见我的血一滴滴流上地板,发出轻微响声。

  高飞额头冒出冷汗,掷骰子的手微微颤抖。

  我冷眼旁观,知道绰号“玉蝴蝶” 的他对自己身体发肤一向爱惜,此刻难免紧张,做弊手法迟早失灵。

  果然这次他只掷出了三点。我却掷成一副地牌。围观人群一片喧哗。

  我将刀囊推到他面前。他缓缓伸手,微一犹豫,忽然间推翻赌桌,向我扑来。

  我与他一场恶战。

  高飞的武功其实在我之上,但是赌局之中他气势已馁,此时心浮气躁,只求夺路而逃。然而我正锐气如虹,不计生死。拼得受伤七处,我终于以长索锁住他双腿,将其生擒。

  走出赌场时,围观人群让开去路。

  人丛中忽然射出一束流离的光芒,在我身上悠悠一绕,旋即堙灭无踪。

  我心中一动,脸上落了几点清凉,抬起头,柔白天光,雪花轻淡如剪碎的白烟,只是一些盈然的影子,万般虚幻。

  是江南的雪了。

  我从不喜欢的雪,那一天却令我生起一阵无名的情绪。

  忽然有些疲倦,快乐似的,又有些微怅惘。

  想要坐下,在阶前,喝一些酒,就这样看雪,看放晴后的云天茫茫,不冻的水流,白鹭拍打着镜面一般的水田扶摇起飞。听听入暮时的钟鼓,谁家高楼飘落的笛声。

  那一霎恍惚,是我十九年中初识的温柔。

  当晚我由府衙回家时,雪仍在下。

  伤口已经扎好,我下手自有分寸,不曾伤了筋骨,只是行走有些不便。

  我一瘸一拐地走在行人冷落的窄街上,街边连片民宅,人家灯火,食物诱人的香气。

  身后忽然传来几人一致的脚步,咿哑晃荡的声响,我不必回头也知道那是一乘竹轿。我在街边站定,侧身等他们过去。这样的窄街我们无法并肩通行。

  竹轿渐渐接近我,擦身一过的一瞬,微风卷起,依稀香氛,我不由抬头。

  那隐没在轿中的容颜是一种扑面的感觉,如在深沉长夜里,咫尺相迎一朵绝艳的花。而那一束目光明媚照眼,仿佛足以映亮世间所有灰墙瓦巷,一切暗夜的灵魂。

  同样的眼光,我曾见过,在四海赌场外,熙攘人丛中。

  轿上丢下一个瓷盒,准确地落入我怀中。

  竹轿匆匆越过我,转过街头,不久后连轿夫的脚步也听不见。

  忽然间整个世界静下来。

  雪花依旧轻轻落着,触地消融。

  残破的石板街面泥水淋漓,有灯火的地方水光明灭。一切依然如同以往,平凡暗淡,仿佛不曾有任何奇迹在这里发生。

  在家中灯下,我打开那瓷盒,碧绿的水晶一般的膏体,是极珍贵的伤药。

  我看了它很久,并没有用它,却将它仔细地收在怀中。

  我只想要保留这一份证据,让我可以确信曾经发生的那些并非只是一场梦幻。

  两年以后,我在暗中搜捕紫背金刀叶沧元。

  声名赫赫的大侠其实是十年前连环血案的凶手。所有证人都已被相继他灭口,我们手中再无证据。

  我所属柬肃司直隶御前,雷厉风行,并不拘泥成规。向我下达的命令是不必逮捕他归案,就地处置。

  叶沧元如惊弓之鸟,大江南北地躲藏。我追踪他半年之久,发现他已隐姓埋名成为慕容世家门下宾客。

  我直接登门求见慕容家主慕容筠,三次方得接见。

  道明来意后,慕容筠大笑不已,斥我为荒谬。他将一枯瘦老者传来,告诉我这便是我指称为叶沧元的门下宾客陈福元。

  我告辞离去。

  半年以后慕容筠猝然谢世,慕容家大办丧事。我混在吊唁众人中进入慕容府,发现了唯一一处仍然戒备森严的小院,我知道那便是叶沧元的藏身之所。

  当夜我潜入院中,击杀叶沧元。

  当我终将铁索套上他脖颈,他沉重的紫背金刀也破空而下,雷霆万钧。

  我侧头闪开,刀重重劈入我的左肩。一时间我以为自己会被他劈成两片。但刀锋劈裂我的肩胛骨时后力不继,他已气绝。

  慕容家正在守灵的诸位精英很快赶来,周围灯火大亮。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我,一时不能决定是否要将我灭口。

  新任家主慕容安最后出现,他看一眼地上的紫背金刀,淡然说:

  “原来此人真是叶沧元,可惜先父不幸被他蒙骗。” 又望望我,一笑:“多谢关捕头为在下家中除去此害,不胜感激。”

  他略一挥手,众人让开去路。

  我一步步走出去,我流出的血如水泼地,我感到阵阵眩晕。我奋力支撑,走出了慕容府的后门。

  不知走了多远,忽听一个声音在我身后说:

  “你的血比旁人多么? 每次见你,都在跟人拼命流血。”

  虽然在说着拼命流血的事,那声音依然如鸣琴一般动听。

  我站住,回头。

  四周黑暗如冰冷的铁。

  温暖明亮的只有那两道目光,熔透这样的黑暗,如一张漂浮而来的丝网,轻柔光洁,闪烁着荧光。

  “这一次,让我看见你。” 我说。

  然后我觉得那丝网无处不在地笼罩了我,带我一同浮游夜空。

  醒来时,我终于看见了她。

  她是我一生所见最美丽的少女,她的美丽超乎我一切想象和语言。

  看见我醒来,她对我轻轻一笑。她手中玩着那个已用空的瓷盒,问我:

  “怎么你上一次不用里面的药? 怕它有毒?”

  “不是。” 我说,不知如何再去解释。

  我望着她,想起她从前惊鸿一瞥的出现,这一次又自慕容家尾随我而来。我想起闻名江南的慕容家的那个女子,美丽绝伦而又会偶然离开深闺,出没于市井。忽然我问:“你是慕容宁?”

  她一怔,笑起来:“你真的很适合做捕快。”

  我摇头:“不过是你容易辨认。”

  她扬眉望我,意似询问。

  我看着她,然后我说:“再没有别人会象你一样美丽。”

  她忽然红了脸,转过头去,我以为她要生气了,不会再睬我了,然而我听见她说:“我从不知道这句话这样好听。”

  以后的一年是我有生以来最为畅快张扬的时光。我令整个江南黑道切齿痛恨而又闻风丧胆。

  我的头脑从未如此灵活,我的感觉从未如此敏锐,我的信心从未如此高涨,我的武器从未如此得心应手。我觉得自己几乎可以所向无敌,连负的伤,流的血,都令我觉得是一种无比痛快的快意,不可多得。

  我送给她偶然得来的一只鹞鹰,它卓绝的识人认路本领,使我远在千里之外也可以和她互通信息。

  当我一路跟踪悍匪于荒山沼泽,蚊虫毒瘴令我几日不能安睡,却抬头看见渺远云层中微如粟米渐而放大的鹰影,霎然间所有疲惫艰辛我都甘之如饴。

  在公事的空档里,我总是马不停蹄地赶回苏州,与她在慕容府的废园中相会。她是这样言笑灵动的女子,每次总面总不免轻嗔佯怒,淡噱微嘲。然而忽然间,她又会静下来,并不说什么,也不在听我说,望我的眼光迷茫而又温柔。

  “关荻!”

  每次离开,她总在我身后叫我。

  我站住回头,她却又只微微笑着,不再说话。

  终有一次,我站在原地,不肯这样轻易离开。

  她四下望望,终于欺身过来:

  “将来,我一定要嫁你。” 她低声说,带着明亮而毫不掩饰的笑意。

  然后她转身飞奔而去。

  那晚我没有叫住她。

  我并没有告诉她我也曾在自己心中重复了千万遍:

  我要娶她为妻。

  我要娶她为妻。

  我要娶她为妻。

  我要娶她为妻,在我结束了这般刀头舐血的生活以后。

  柬肃司的司主已经答应,歼灭了在云桐山一带盘踞多年的云桐七丑,我便可以从此收手。

  我已经下定决心,我要杀死川西七丑换取我的未来。我相信自己可以成功,如同多年以前我相信自己可以猎取到那八张狐皮换取来江南的盘资。

  整整半年我单枪匹马在云桐山中浴血奋战。

  我先后杀死了六丑,最后只剩下最为狡猾的四丑华一荪。

  我落入他设置的陷阱,被尖利的竹刀穿刺得体无完肤。然而更加可怕的是我完全不觉得疼痛,我知道竹刀上必有剧毒。

  华一荪本来可以大获全胜的,如果他不在我仍有知觉时便迫不及待地现身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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