丹青转过头去,是他。
  是母亲今天做新娘的那位小生,他叫张海明。
  他掏出手帕擦擦汗,一叠声说:“阮丹青,谢谢谢谢。”
  娟子扬起一道眉毛,完全部知道这笔帐怎么算法。
  丹青有点不好意思。
  娟子笑笑避开。
  丹青问:“婚礼如何?”
  他答:“假使我不到,气氛差得多,母亲一直等我。”
  丹青很高兴,“我换件衣服就出来。”
  “你下班了?”他意外。
  “今天家有事。”
  张海明有点失望,过一会儿他说:“我送你出去。”
  “不用了,海明,你刚回来。”
  “一定要。”他坚持。
  丹青点点头,拿起手袋。
  丹青长得修长,张海明比她还要矮三两个公分,她不觉什么,张海明却有点尴尬。
  坐在车子里,他向她述说婚礼的细节,他的表达能力很强,形容得很动人。
  最后说:“我已经廿一岁了,硬是不肯原谅父母,未免幼稚,况且,有什么是要原谅的呢?”
  丹青在心底低嚷:有,有,他们应当为家庭牺牲。
  后来觉得理由太过薄弱,心中即时升起无限荒凉。
  他俩迅速交换了学历背景年龄爱恶,已经将来的展望。
  年轻人一次见面就可以熟得如老朋友,没有忌讳,也绝不多心,想什么就说什么。
  “你渴望什么?”张海明问。
  “快乐。”
  “具体一点,”他笑,“别贪婪。”
  “快点渡过这个暑假。”
  “为什么?”
  “我到了,下次再说你听。”
  “明天见。”
  丹青朝他挥手。
  为什么希望这个暑假快点过去?因为它是她的转折点。
  丹青有个预感,这个黑色夏日不容易打发。
  刚在这个时候,头顶打了一个响雷,丹青抬头一看,只见乌云密布,豆大的雨点似随时要撒将下来。
  丹青叹口气,到阮宅前掀门铃。
  来启门的是父亲的女友周南南。
  丹青不敢露出意外的神色来。
  谁知对方已经说:“你早来了十五分钟,我很快就出门。”
  丹青十分不好意思,完全不晓得说什么话才对。
  她口齿不算伶俐,在陌生人前,可称涩滞,尤其对着这位身份特殊的女士。
  阮志东在里头高声问:“小丹来了吗?”
  他女友转头答:“我正招呼她。”好象有点赌气的样子。
  敏感的丹青即使在心中压上大石,只作听不到。
  阮志东迎出来,“外头在下雨?”
  又一阵响雷,接着电光霍霍。
  天已接近全黑,周女士顺手啪亮灯,开门外出。
  她的确有点赌气,赌气注意到她穿着双白皮鞋,关门的手也略为重了一点点。
  阮志东坐下来,开门见山:“关于你升学问题——”
  小丹挑个阴暗角落坐下。
  父亲象是很远很远,连人带声,在山的另外一头,迷朦烟雨,重重阻隔,看不清庐山真面目。
  “嘎?”她没听清楚他说什么。
  “——送你到温哥华。”已经是结论了。
  丹青奇道:“我以为我到纽约去。”
  “太危险了,你会喜欢加拿大的,小叔小婶会照顾你。”
  “但是——”
  “念完学士,你大可转到大都会工作。”
  丹青维持缄默。应当满足了,她相信父亲已经做得最好。
  这一笔费用亦非同小可。
  “高兴吗?”
  丹青点点头,这是真的。
  阮志东说:“年轻人能到外国生活最好,天外有天,自由自在。到了中年,走都走不动。”
  小丹笑,“太夸张了。”
  “不是双脚走不动,而是千丝万缕的俗务缠身,寸步难移。”他照例加一句:“小丹,你长大后自然会明白。”
  小丹只是笑。
  “哪一间学校?”
  “小叔已替你报考多间,届时揭晓便知。”
  “哪一科?”
  “是呀,问得好。”阮志东看着女儿笑。
  丹青不禁脸红,她自觉没有一项擅长的科目,不知读什么才好,筒统的念经济、文学、地理、管理,都还可以。但认真想一想,都还不是喜欢的科目。
  她父亲说:“替你报了英国文学,希望买大开大,是次联考英文两科你能拿乙等。”
  “我并不喜欢英国文学。”
  “丹青,有多少时候,我们做的事,都是我们喜欢的?”
  丹青沉默一会儿。
  开始了,做大人的压力已经开始了,已经要运用意旨力,把不喜欢做的事,都尽责地做得极其漂亮。
  来得太快了,丹青觉得不甘心,怎么搅的,好时光一去不复回,明明在去年夏日,她还可以躺在露台的绳床上看叮当漫画,今年已经要面对现实之洪流。
  “用英国文学打底,可以念法律。”
  丹青即时反对,“人就是这样生癌的。”
  “妖言惑众,大律师统统患绝症?”
  丹青犹自嘴硬,“机会一定多一点。”
  她父亲笑得前仰后合,过一会儿叹口气,“你真象你母亲当年,一颦一笑,同个印子刻出。”
  “你爱我?”
  “当然。”
  “为什么不能再爱她?”
  阮志东流利的说:“她变了,我也变了,葛晓佳与阮志东已经是陌生人,话不投机,不同的目标,无论如何没有可能同步走路。”
  丹青完全部接受场面话,她把事情简化,赤裸裸的说:“不如说,你不再爱她,所以离弃她。”
  阮志东大吃一惊,他似从来没有这样想过,不由得发起呆来。
  “我走了。”丹青说。
  “小丹,与我们一起吃饭吧。”
  “不了,我不想造成周小姐不愉快,正如你说,我长得同我母亲一模一样,她看到我的脸,一定不自然。”
  “你太多心了。”
  丹青想,多心好过无心。
  “你打算同周小姐结婚?”她问父亲。
  “暂时不会。”
  “爸,现在是八十年代,时兴结婚及养育孩子呢。”
  “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八十年代的时髦人物。”
  丹青倒不怕周南南吃亏,损失最惨重的,是她母亲。
  “爸,谢谢你。”
  阮志东看着女儿的小面孔,认为值得,本来想换辆大车,现在为着丹青的留学费用,恐怕计划要押后三年。
  回到街上,雨大得不得了。
  丹青手上并没有伞。
  她不想折回借任何事物,犹疑几秒钟,便朝车站走去。
  回到家,一双皮鞋叽咕叽咕冒水,名副其实泡了汤。
  母亲还没有回来。
  冰箱面用磁铁吸着一张字条:今晚约十二时返家你可做咸牛肉三文治或外出吃晚餐。
  丹青叹口气,她的岁寒三友是罐头汤、即食面及咸牛肉,没有它们,日子不知怎么过。
  做好三文治,扭开电视,制造杂声。
  电话整个晚上都没有响。
  公寓里所有家具用品都线条简洁,颜色素净,独独电话是粉红色的,据丹青所知,她母亲在青春期一直向往拥有一只公主型私人电话,这个愿望,在二十五年后,终于达到。
  成年人也有他们天真的一面,每次用电话的时候丹青都这么想。
  她又特别喜欢为女儿置衣服,一堆一堆抱回来,全是最新款式的泡泡短裙,套在紧身裤外穿,配着水彩色调的大蝴蝶结……
  丹青一直不好意思说,除出校服,只喜欢白衬衫牛仔裤,顶多是水手领外套,这些新衣,全塞在衣柜里,原封不动。
  直到一日,丹青偶然翻旧相片薄,看到母亲少年时的照片,忽然明白了。
  十多岁的她正穿着短裙子,小白靴,原来,她一直不自觉地买衣服给少女时期的葛晓佳。
  丹青马上掩起照片薄,鼻梁正中酸酸的。
  母亲原来这样眷恋少女时期。
  假如有时光隧道就好了,丹青可以陪她回去,一偿相思之苦,母女俩照老地址逐家逐户寻过去:葛晓佳小姐在吗……
  人生说苦也真苦。
  葛晓佳回来的时候,看见女儿拿着吃了一半的三文治在车上睡着了,毛巾裹着半湿的头发,电视在举行演唱会。
  小丹面孔向上对正一百火的灯泡,照样有本事梦会周公。
  年轻人无所不能。
  铁皮似的牛仔裤,紧紧包在腿上似第二层肌肤,一样舒服。
  一上飞机,扣好安全带,宾至如归,即时入睡,身体柔软,不觉辛苦。
  这都是二十岁以下的天赋。
  “丹青丹青。”
  小丹睁开眼,“天亮了吗?”
  “还早呢。”
  “妈妈我梦见我与你结伴回到许多年前去寻找理想。”
  “有没有找到?”
  “途上荆棘甚多,你已经把握推醒,或许今夜可以继续。”
  葛晓佳笑,少女即是少女。
  小丹问:“今天如何?”
  “还不是一样。”
  “我倒是见过父亲。”
  “啊。”
  “他都替我安排好了。”
  “看,你还是幸运的。”
  “是。”丹青承认。
  “这个暑假一过,你就不必对牢愁眉苦脸的老妈了。”
  “妈妈你知道这不是真的。”
  葛晓佳对镜卸妆。
  “真讨厌,一层一层揩掉洗净,明早又一只一只颜色画上去,早就该发明面具。”
  丹青转过头去笑。
  “你走了我少个伴,更加自言自语,自说自话。”
  “我会回来看你。”
  “有什么好看?聪明一点,三年后文凭护照连同结婚证书一起带回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