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白天日日见面,何用梦中相会?”
  “同一个梦,做了多次。”
  “会的。”葛晓佳披上浴袍,“我起码做过七千次考试梦,试卷发下来,印的是法文或德文题目,一个字都看不懂,又做掉牙齿与头发的梦,既不怕又不痛,硬是掉得全秃,唉,不知道这表示什么。”
  丹青静静的想。
  “我也梦见亲友去世,伤心痛哭,醒来仍然流泪。”
  “他们有无真的过身?”
  “才怪,都好好活着,且家润屋肥。”
  丹青笑了。
  “来,喝一杯可可,松弛神经,真的不想睡,把要带的东西列一张表。”
  “不用,只带护照机票及钞票已经足够。”
  “嘿,你这口气,筒当年的阮志东一模一样。”
  “我有什么办法,不是象爸就是象妈。”
  “来,陪母亲说说话。”
  葛晓佳的心情十分进步,看样子最坏的已成过去。
  “妈妈,你多久没见娟子阿姨?”
  “为什么这样问?”
  “周末,我们请她出来,大家好好玩一天。”
  “好是好,不过章先生已经预先约了我。”
  呵是,丹青想起来。
  “你去了读书,还不是照旧我同她两老相依为命。”
  “她有胡世真。”
  “老胡来了又去,去了又来,我们都习惯了,不作数。”
  那个可憎的男人。
  “唉,娟子愿意牺牲,能怪老胡塌尽便宜吗,唉。”
  丹青不出声。
  “这样吧,星期六上午我同你一起去找娟子,吹牛谈天。”
  星期六早上,葛晓佳起不来。
  丹青不忍心推醒母亲。
  苦干五天才得周末休息,她有权赖床上,把这宝贵的假日早晨留给自己享受。
  丹青独自乘车往娟子咖啡店。
  在门口,她遇见胡世真。
  老胡坐在石阶上,表情懊恼惊异焦急,看到丹青,站起来,示意她开门。
  丹青是个聪明人,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。
  他已经没有资格进屋,娟子赶了他走。
  真痛快,丹青嘴角露出一丝笑意,是应当这样做。
  由此可见,一切顾虑都是多余的,娟子阿姨宝刀未老。
  “小丹,你有锁匙,快开门。”
  “你也有锁匙呀。”丹青揶揄他。
  胡世真有点恼怒,“这不是斗嘴的时候,快开门。”
  丹青固执的摇摇头,“她讨还你的门匙,证明不想给你入屋,我可不能擅自放你进去。”
  “娟子决不会不开门。”
  “那你为什么还坐在门外?”
  “娟子很可能出了事。”
  丹青啐他,“去你的乌鸦嘴,那你为什么不拿一块石头打碎玻璃进去看一个究竟,你又不是没试过。”
  “小丹,开门!”
  丹青只得取出锁匙,旋了一旋,没打开,门在里面反锁了。
  说时迟那时快,胡世真已经搬过一块大石,大力敲向玻璃。
  碎片溅得一地都是,他探手进门,打开内锁,玻璃尖刺割破他的手。
  丹青知道事情不对,耳边嗡的一声,浑身寒毛竖立。
  她推开胡世真,抢上楼去。
  窗子一半开着,帘子轻轻拂动。
  空气祥和,并无异样。
  衣柜门外挂着一件珠灰色的缎子礼服,呵,这一定是她提过的结婚礼服,可惜用不着它了。
  “阿姨,”丹青轻轻叫,“阿姨。”
  娟子躺在床上,面孔有一半朝里,丹青走近,坐在床沿,伸手轻轻拨她肩膀。
  娟子应力转过来,面孔紫青,双眸紧闭,已无生气。
  丹青看到这个情形,惊怖过度,一声发不出来,只觉全身血液象被突然抽干,练呼吸都觉得困难。
  娟子头上戴着小小一层纱,手,她的双手,一点不错,戴着白手套。
  同丹青在梦中所见,一模一样,有网络花纹的礼服手套。
  看样子娟子本来还想换上礼服,但来不及了,药力经已发作。
  不知过了多久,丹青眼前渐黑,金星乱冒,她约莫觉得胡世真尾随上楼,看到床上娟子,狂呼起来,他好似是滚下楼梯去的,然后每个人都来了,警察、救护人员,邻居……
  丹青一直默默站在床边侍候。
  救护人员把娟子抬走的时候,那角婚纱落在地上。
  丹青的心很静,蹲下,轻轻拣起,捏在手中。
  她没有跟大队走。
  丹青缓缓步下楼梯,在柜台后,做了两杯咖啡,坐下来。
  她用手掩着脸,轻轻说:“阿姨,你不该如此。”
  她象是听到娟子呷咖啡的声音。
  “你可以克服的。”丹青说。
  娟子仿佛笑了。
  “他不值得,每个人都知道他不值得。”
  娟子仍然没有作答。
  丹青抄起杯碟,掷向墙角,白粉墙上登时泼上咖啡,淋漓地淌下墙角。
  她蹲到角落,痛苦地饮泣,又害怕又伤心,象是被人捅了一刀。
  “丹青,丹青。”
  葛晓佳气急败坏赶来,找到女儿,想拥抱她。
  丹青用力推开母亲。
  没有人真正关心阮丹青,也没有人真正关心季娟子。
  她冲出门口,发足狂奔。
  葛晓佳在她身后嘶声叫:“丹青,你等一等,丹青。”
  丹青跳上一辆计程车。
  “出市区。”她说。
  司机在倒后镜看她一眼,开动车子。
  丹青麻木的坐在后座,伸出手臂,大力啮咬,她清晰地觉得疼痛,知道不是做梦,娟子阿姨千真万确,已经离她而去。
  丹青掩着面孔,嚎啕痛哭。
  计程车司机十分担心。
  这小女孩,受了什么刺激,不是服食过那种药物吧。
  过一会儿,司机问:“小姐,市区什么地方,哪一区?”
  丹青抬起头,对,去哪里?
  回家,不不不,那间公寓永远只有她一个人,自生自灭,冷暖自知。
  “我不知道。”
  “小姐,你总有目的地吧。”司机已经十分忍耐。
  丹青尖声说:“我不知道。”
  “小姐,我不担心车费,你精神不大好,还是回家的好。”
  丹青不去睬他,眼睛看着车窗外,心如刀割。
 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,如果灵魂可以卖给魔鬼,如果娟子阿姨会得回来,丹青愿意付出一切代价。
  但是没有可能,失去的已经失去。
  丹青狂叫起来。
  司机吓一大跳,连忙把车子驶向一角,停下,“小姐,”他说:“请你下车。”
  丹青自袋中取出一张钞票扔下,弃车而奔。
  办公时间,路上行人不多,但丹青还是撞到几个肩膀,引来责备的目光。
  她逃进银行大堂,坐下来,呆呆的看着电脑银幕迅速跳出绿色的各种指数。
 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,一位中年妇人好心地问她:“小妹妹,你没有什么事吧?”
  丹青有站起来上路。
  到街上一抬头,面孔即时沾满水珠,这一阵潇潇雨,下了不止一点点时候了。
  丹青一路踟蹰,无意认路,很快衣履头发都告湿透。
  待看清路牌的时候,已是中午时分,路人渐密。
  丹青记得来过这里,按记忆摸上门去。
  她已经筋疲力尽,掀门铃时把整个手掌压上去,头靠在人家门上。
  来开门的是乔立山本人。
  “丹青,是你,怎么象落汤鸡?”
  “我可以进来吗?”
  “快请进。”
  丹青倒在他家沙发里哭泣。
  “发生什么事?”
  丹青没有回答。
  “你真的一塌糊涂,来,先换件干衣服,丹青,振作一点,有事慢慢说,你当我是朋友的话,要听我的话。”
  不由分说,他已经取过大毛巾来,擦干丹青头发。
  小丹任他摆布,不住哭泣。
  乔立山笑,“真没想到你这么能哭,还以为你是少女中最坚强的一个,这下原形毕露,不过有什么事,哭出来也好,别屈在心里。”
  他把浴袍交给她,着她换。
  丹青溃不成军,哪里还顾身上的湿衣服。
  乔立山只得斟出半杯白兰地,让丹青喝下去。
  要命,有谁在这种情况下看到他俩,乔立山用黄河的水也洗不清。
  丹青披头散发,神情萎靡,双目红肿,衣衫不整。
  他则落井下石,逼她脱衣,灌她喝酒,还说不是心怀不轨?
  “丹青,为我着想,令我生活易过一些,告诉我,发生了什么事?”
  他把她的头发拨向脑后,捧起她的脸,看到她眼睛里去。
  丹青自喉咙底发出一串响声。
  “什么,再说一次,我只听到娟子阿姨四个字。”
  丹青用尽浑身力气,再说了一次,伏在他身上抽噎。
  乔立山这次听真确了,面色大变,“不,季小姐她,不。”
  他的鼻子也酸了。
  紧紧拥住丹青,他说:“我真难过,我的天,太不公平。”
  那温柔可爱的美妇人,有一双漆黑会笑的大眼睛,乔立山对她印象非常深刻。
  他当然也知道她在丹青心目中地位崇高。
  “对不起,丹青,我不知道,这个打击一点非同小可。”
  丹青伏在他胸膛上,没办法再讲第二句话。
  “可怜的丹青。”乔立山喃喃说。
  折腾了这么些时间,她实在累了,酒意发作,颇有睡意,靠紧乔立山不动。
  “丹青,换过衣服再休息,这么会生病的。”
  丹青缓缓摇头。
  乔立山叹口气,考虑一会儿,决定动手。
  牛仔裤湿了水,大抵有一公斤重,“丹青,”他说:“你陷我于不义。”弄得不好,怕要坐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