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家在半夜写,我在早上写,寒冷的大清早,简直不想起床,无可奈何的挣扎起来,一方面跟自己说:清是清苦点,但是不必面对贩夫走卒,已是天大的幸运,写字楼的工作虽然不必天份,但是日日对着一群志不合、道不同的人,也真够烦。
  日日寂寥的过,想想真怵然而惊,然而为嫁人而嫁人?永不。
  这份固执令得妹妹非常恼怒,她认为一日我不肯成家,一日她有义务要照顾我,而我故意令她担心,她认为是不可原恕的事,因此她以朋友身份,约了周君到她家作客。
  周君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好脾气,我正在讶异他如何会应允下来,到了那日,才发觉他偕一女孩子同来。
  我挑起一条眉。
  竟这样嘛,没有一个是好人,心头不由得紧了一紧,很不高兴。
  妹妹做了许多好菜,一手抱孩子,一手帮女佣招呼我们,我取笑她。“像不像章回体小说中那些富泰的少奶奶,她像是时光隧道的产物,现时很少有这种有闲阶级了。”我瞄一瞄周君。
  与他同来的女孩笑说:“说起小说,真是的,我小时候就看你的小说了。”
  我如被什么锋利的针剌了一下,顿时默静下来。
  这餐饭吃得既长且闷,好不容易捱完,周君要送女友回家,站起告辞,我才有机会松弛一下假笑得发酸的嘴角。
  妹妹老老实实的向我道歉,“对不起,我不晓得他会那么离谱,带女友上来示威,这回子真是赔了小菜又折兵。”
  我骂她,“多事多出报应来了。”
  她说:“你发怒?为什么?是否因为心中酸溜溜?”
  我学着那女孩子的声音:“‘我小时候……’我七老八十?她小时候看过我的小说?至多比我小三五岁!”
  “姐姐,看开些,我何尝不是小时候看你的小说,谁让你廿岁就开始写?人家廿岁开始看,不是小时候是什么?”她抿着嘴笑。
  “气得我!”
  “是不是看见周君身边有人,不自在?”妹妹不肯放过。
  “如果他的要求只是那样,身边要人也很容易。”
  “有点酸溜溜的味道——”她笑,“你为什么不承认你对他有好感?”
  “他不来追我,”我说:“我怎么承认?”
  妹妹叹叹气,“这就是你的不是了,你还要他踩着风火轮来迫你,日夜以白玫瑰花追随?你写小说写胡涂啦,眼白白失去这个大好的机会,被那种故作天真状的小女人拣了大好便宜,我要是你,我会懊恼得吐血!”
  “别说下去了!”
  我忍无可忍,打道回府。
  知姐莫若妹,她句句说得属实,我还以为周君还会上来痴缠一番,谁知现实中的追求点到即止,我心头不是不烦躁的,费了九牛五虎之力才镇压下来。
  没想到这件事会引起那么大的困扰,看样子我对自己的感情不大了解。
  电话铃响,我去接。
  “凌感?”是周君的声音。
  我没好气,但越是要装出平淡无奇的样子来。
  “每个人都对你那么关心,就是你自己什么都不理。”
  我客客气气的说: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。”
  “我妹妹说没想到你那么年轻。”他没头没脑。
  “妹妹?什么妹妹?”
  “刚刚那个女孩,不就是我堂妹?怎么?凌器没跟你说?”他诧异。
  我明白了,凌器的诡计。她要看我出丑,毫无疑问,她不会放过我,要我承认周君在我心中有一定的份量。
  虽然这样,我却松懈下来,原来是堂妹。
  “妹妹下个月要结婚,我陪她置些东西,顺带与她在凌器那边吃了饭,你不介意吧。”
  我说:“你今天特别的活泼,特别的漂亮,特别的伶俐。”
  他笑,“是不是有堂妹衬一衬,立刻不一样了?”
  我一怔,串通的,他也不是好人,他与妹妹串通了看我的反应。
  “凌感,我知道你的意思.你是嫌我反应不够热烈,事事不够主动,可是?”
  我不语。
  “你以为我是被谢老太与凌器牵着鼻子走?是不是?”
  他都说中了。
  “瞧,我还不是自动打电话上来了?”
  我仍然维持缄默。
  “明天下午我来你家找你如何?”
  我终于开口:“明天见。”
  在这以后,编辑们找我,就没那么顺利了。
  阿施叫苦连天,“才女啊,你跑哪儿去了?你没稿了,明天派人来取如何?”
  “明天?你跟你老板说,我不写了,没空。”
  “喂喂喂……”
  我已经挂了电话,有空不会写信给谢老太报告好消息?
  老潘又问:“你一向不脱稿,最准时,怎么现在搞得咱们心惊肉跳的?帮个忙——”
  “没有商量,我没空,不写了。”
  “是不是红鸾星动,凌感,我们派人来跟你作个故事如何?”
  “不写就不写,别出怪招。”
  妹妹说:“这阵子报纸杂志上少了‘凌感’这个名字,看上去特别清爽些。”
  我也笑说:“可不是。”
  周君说:“我也说是。”
  我投过去一个白眼。谢老太会怎么说?
  不老山人
  长得年轻,并不见得有什么好处。
  年轻的时候,看不出来,个个女孩子都皮光肉滑。
  到成年的时候,麻烦真正来到,大学毕业,廿多的人,看上去像十六七,非常烦恼。
  我刻意把头发留长,梳道士髻,架上一副平光眼镜,穿素色衣裳。
  但是每次有人看见我与大弟同走,都会说:“咦,我们不知道你还有个小妹。”
  这倒罢了,大弟廿二,跟我只差一两岁。
  最气恼的是,有些胡涂的亲戚会问:“精华,你大还是二弟大?”
  二弟才十七岁多些!
  找工作的时候,根本不获第二次接见。
  推搪的原因多得很。
  ——“嗯,我们在找经验比较丰富的女士。”
  ——“这个职位要管三十多人,你一张孩儿脸……”
  ——“过几年再说吧。”
  ——“你真是廿四岁?”
  ——“你是来应征工作的?”
 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教席,我比学生更像学生。
  他们都说:“这小女孩子是谁?什么?教高三英文?”
  我在学校里的绰号是:“小女孩子”。
  大弟二弟叫我“不老山人”。
  大弟说:“姐姐最可怜,她其实并不是小眉小眼的孩儿脸,她整个人的感觉就是嫩,眼角没有皱纹,欠缺表情,脸颊皮肤紧崩,没有创伤感,一眼看上去.更像十六七岁的小娃。”
  我气说;“去找巫婆,巫婆最够女人味:懒洋洋、声沙沙、大眼泡、一脖子的皱摺,去呀!”
  长得年轻,真的不是那么愉快的事。
  尤其是当你喜欢的一位男士,老以为你是他小妹妹的时候。
  朱培检三十八岁。
  比我无异是大了一截。
  本来也无所谓,男方比女方大一点,看上去只有更匹配,偏偏我不争气,根本不像甘四岁。而他,又偏偏两鬃早白,看在人眼内,仿佛叔叔与侄女儿。
  有好几次我故意与他接近,他以讶异的眼光看着我,错把我当小妖精。
  大弟说:“姐姐梳髻也没用,像那种学芭蕾的女孩。”
  二弟说;“其实姐姐并不矮,量一量,足足一六七公分,但看上去就是小相。”
  我很气馁。
  那日大弟的女友裘裘来探望我,我看着她那张蜜色的、成熟的、像成年女人的面孔,非常羡慕。
  我问:“是不是拿烟熏的?你越来越漂亮。”
  裘裘笑道:“不用烟,用酒浸,学我,一天喝半瓶杯莫停,保证你老得快。”
  “没醉死先破产。”
  “像你最好,”裘荔:“真令人妒忌,怎么搞的,跟十年前一模一棵,咱们本来同年,此刻已像大姐小妹,过多数年,怕不就像老妈子跟女儿。”
  “去你的!”
  她格格笑起来,成熟透顶的身裁敌不过地心吸力,非常诱惑。
  我叹口气。
  “像我,”裘裘说:“立刻要扯到茶蘑花事了,你呢,还似蓓蕾一般。”
  “为什么不说我是天山童姥?”
  “可是你发育得那么好,精华,你是个美丽的女孩子,你哪有资格发那么多牢骚?”
  “为什么没有?”我说:“一直给人一种印象,我才十多岁。”
  “多少人求之不得,换了我是你,立刻去参加香港小姐竞选。”裘裘很感喟。
  我不去理她。
  “你是为了朱某烦恼吧?!”她笑问。
  “嗯。”我懒洋洋的应一声。
  “叫我是你呢,我就一二三开步走到他面前刚,向他说:‘我叫艾精华,廿四岁,未婚,对你有兴趣,做个朋友如何?”
  “十三点。”
  “可是十三点永远不用耽在家中观电视剧消磨时间。”裘裘理直气壮的说。
  “找个机会,我会对他说得婉转一些。”
  “朱某很不错,是个人才,这年头要求不能太高,但凡性格不猥琐、有份高尚职业的男人,便是好男人。”
  我伸起双手赞成。
  “还在等什么?手快有,手慢无。”
  裘裘把一切事说得像抢食世界。
  不过我很受她的影响。
  在网球场见到朱培检就再鼓起勇气瑟他攀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