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止住了泪,轻轻从他的衣袖中别开脸,盯着自己的脚尖儿,挤出一抹苦笑:「你师父说话真有趣。」找靠山要找个不会倒的?
「我……我师父她人很好,她说男孩子要用打的,女孩儿要用疼的,」莫十五搓搓沾满泪水的衣袖,忐忑道:「妳如果跟我一起回去,她绝对不会欺负妳的。」
「……真的?」她望向他。
「当然是真的!」莫十五连连点头:「我们一路上会经过好多地方,都是妳没有去过的,很好玩的地方……」她专注的眼光让他失了神,讲没两句话,竟然就词穷了。
「像什么地方?你来的时候,看见了什么?」
「呃……像……那个……在南京时,我路过的一个县城好热闹,街上有菊花晚会,还有女扮男装的宫差。」他回忆着,县城的名字却一时想不起来。
「是上元县的菊宴?」月怜猜道。
「对!上元县!」管它上元中元下元,反正她说的都对。「我还曾路过一个小小的山边村落,不过几十户人家,居然也设了县,那里的知县成天喝得醉醺醺的跟村童捡石子打水飘儿,输了就给他们当马骑……」
「骗人的吧?知县耶?」给村童当马骑?
「是真的!」他抬手作发誓貌:「不信的话,我们一起再去那里看看,他一定也还是整天醉醺醺的。妳如果打水飘儿赢了他,也可以骑在他背上!」
「真的吗--」她把话音拖得长长的,自己却没察觉。
「还有……」莫十五搔了搔头:「我师父很会做包子,素包、肉包、豆沙包,都做得很好吃,妳尝了一定会喜欢的!呃嗯……还有……」
「嗯,还有。」月怜心头暖暖的,发现自己正在享受他那笨拙的说服。
「总、总之,」他局促地清了清喉咙,假装在看月亮,一边偷偷瞄她:「跟我一起离开这里,好不好?如果妳想念朱袖,我一定会陪妳回来看她的。而且外面花花世界真的很好玩,像我这次出来找玉八卦,一路上就玩得不亦乐乎。来到扬州看到城门时,心里真觉得就这么到了扬州实在太可惜,差点想转身折回去,再沿路玩上七八遍。」
听到这里,月怜终于忍不住破涕微笑。
见她笑意盎然的面上仍有泪痕,莫十五再次伸袖,轻擦她脸上残余的水渍。抹了两下,忽然发现有点不对劲。
虽说今天是十六,月光还顶亮,但小麻姑娘的脸……特、特别白啊……
「咦?」他发出轻噫声。
「嗯?」她疑惑地看着他。
「咦咦咦?」莫十五突地睁大了眼睛。
「怎么了?」月怜瞪不过他,开口问道。
「妳、妳妳妳……妳脸上的麻子……」他指着她的脸,像指着鬼。
月怜伸手摸上自己的脸,那略显苍白的颊上几乎没有麻斑。
莫十五抬起双手衣袖,并不意外地看到袖口上有一大片自她脸上「拓印」下来的斑斑点点。
「麻子是假的?」虽然眼中所见千真万确,他还是开口向她确认。
月怜点头,伸手剥着脸上残留的「麻子」:「朱袖教我用烛泪和着灯油、煤灰画在脸上的。刚才流了许多眼泪,又被你乱抹一阵,给抹掉了。」
「这……」乱、乱抹一阵……原来他那么笨拙啊?
莫十五神情古怪地看着她:心中一阵乱跳。
「怎么啦?」她被看得有点无措。就算没有了麻子,还不就普普通通一张脸吗?只不过从「吓死人」变成「不太吓人」而已,他干嘛看成这样?
莫十五只是紧紧盯着她。
是谁在他耳边打鼓?是谁在他喉里撒沙?是谁捏住他的鼻子?
没有人?那他怎么觉得耳朵里一片咚咚乱响、喉间沙沙哑哑的说不出话、鼻子像坏掉似的吸不进一点气息?
「咚咚咚的……好象是心跳声。」那鼻子跟喉咙又是怎么回事?莫十五嗫嚅着,又吞了口口水。「小麻……不对,不能叫小麻姑娘了。」
她不算非常美丽,真的不算。
。她不但比不上朱袖、比不上师父,甚至俪人园一半以上的姑娘都胜过她。
但对莫十五而言,这张干干净净的脸蛋却可爱得让他下知如何是好。
「我之前就觉得……」他困难地吞咽着。奇怪,口水怎么忽然变那么多?「觉得妳虽然脸上有麻子,也还是很……很可爱,」
月怜面上一红,低声道:「哪有?」
对着一脸麻子还能说可爱?他从初见面就是个怪人啊。
「没想到妳的麻子居然是假的……不行!」他忽然收了恍惚,脸色一正:「妳不能再待在俪人园了!非走不可!明天就走!就这么说定了!」
他的霸道让她眉头一皱:「明天?为什么?我……我有说好吗?」
「不好也得好,因为妳长得很危险!」他在屋顶上团团转,看来颇为焦急。「连麻子都是假的,被人知道可不得了,当然是早一日走早一日好啊!」
什么叫长得很「危险」?她瞪着他,却瞪不退他的决心。
「不要再瞪了,妳看不出来我很担心吗?」莫十五好无奈,只好说道:「我今天第一次知道这件事,就担心得冷汗直冒:心口乱跳,妳在俪人园里这么多年,朱袖一定天天为妳担心。」
一听见这句话,月怜一口气登时噎住,脸上微恼的表情霎时卸了下来,尽数换成了沮丧。
莫十五有点不忍。但他知道一提朱袖,她会让步。
「我们还是先回去吧。」月怜看了他半晌,站起身子,吐出这句话。
当她默允了,他大大地咧嘴而笑:「好,先回去。」
莫十五站了起来,伸手想抱起她,再像刚才来时那样一路踩着屋顶回去,但手指一触到她衣衫时,他的脑袋里忽然映出方才自己抱着她跃出俪人园的情景。
夜凉如水,怀中倚着自己的身子又小又香又柔软……
莫十五怪叫一声,紧张兮兮地抽回手。
「你干嘛?」月怜吓了一跳,见他颓然蹲了下来。
「我……我忽然觉得手脚无力……」莫十五把一颗大头卡在两膝中间,把红似火烧的脸深深藏起来。「我需要休息一下……」
「身体不舒服吗?」她差点忘了他风寒初愈。
「不是,只是……累。我,我休息一下便成了。」
他的音调有点怪。月怜无措地站了一会儿,觉得夜风有点冷。
她看着动也不动的他:「你还好吗?」
「还、还好……」呜,手臂抖个不停。那是他第一次抱女孩子呢,第一次的震撼……真的,好软啊。
见他短时间内没有要起身的样子,月怜拢了拢裙襬,在离他半尺处坐了下来,好无聊地双手托腮,看着月亮。
「你住的地方是不是离这儿很远?」半晌,她忽然问道。
「算是很远,我跟师父住在山西大同城郊,距扬州约四十来日路程。」把迷路的日子扣掉的话。
「如果我想念朱袖,你真的会带我回来看她吗?」
霉田然会,妳只要说一声,我一定陪妳来扬州。」
话语一落,又是长长的一段沉默。
月影悄悄移动,风儿轻轻拂过,夜愈来愈深,街上早已没有人行声响了。
「我还有一个问题……」月怜再次开口。
「请说。」莫十五深呼吸,感到心中惊慌渐去,四肢慢慢有了力气。
「南京在扬州之南,为什么你从北来,会路过南京的上元县?」
莫十五全身一僵。
「听……听说那里有菊花盛会,我就顺道过去凑凑热闹了。」
「那,看到了什么名贵的菊花呢?」月怜状似随意地问。
「呃……那个……」他左支右绌,找不出话来填塞。
「嗯?」她在等他回答。
「有……有……那个……什么什么菊……」
不行!绝对不能承认他到过上元县是因为……是因为迷路!
他这辈子都不愿再想起上元县了。整座县城挤满了金光闪闪的人,客栈居然没有空房,连土地庙都有人先去占了位子!他只知道自己呕得半死,哪记得什么菊花?
快想想露宿街头的那晚到底看见了什么鬼菊花?快想想快想想快想想……
他记得自己睡到半夜,被一只不知道哪儿来的母鸡踩到肚子。
噢,不、不对……
原就不甚清醒的脑袋更加慌乱,手脚又开始没劲儿了。
也因此,莫十五没有发现月怜正把脸撇到另一边偷偷憋笑。
第五章
她一定又在哭了。
莫十五手持缰绳,放马在道上慢慢行走,眼睛虽然看着前方,心思却一直往后方的车篷中飘去。
都已经快要黄昏了,自从早上离了俪人园,她就一直这般,不是抱着膝头发呆,就是抽抽答答的掉着眼泪。中午拿进车里给她当午膳的包子,现在一定还是连拆都没拆的放在她脚边吧?
马蹄的答的答,小小的马车微微晃荡着,他几乎可以想象在小小的车篷中,月怜正埋着头闷声哭泣的模样。
她的确在哭。
车身摇摇晃晃,震得她粉颊上的泪珠一颗一颗往外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