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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眉贞,我和你说过了,这是一个不必再考虑的问题了。”

  “奇怪,难道你和他一道听音乐,会有什么损失吗?”她睁开了眼睛。

  我凝望着她,她的眼里露着热切,却又带着类似羞涩的光芒。但那是没有理由的,也许只因为车内光线明暗不均,不能看清的缘故。自从第一次她对我提到张若白,总是不遗余力地帮他向我进攻;也曾因为我不能依从她,我们似真似假地大跳大嚷过。

  “唉,现在让我们从头说起,眉贞,张若白对我的心意是怎么样的?请你说!”

  “很痴迷。”她说着,眼睛看在她那蓝色绣黄花的手套上。

  “痴迷,那是说‘理智’已经不管事了。”

  “哪一个在恋爱里的人理智管过事的?”她一翻眼皮问我。

  “对,你是对的。但是,我对他这一方面呢?”

  “很理智!”

  “不是很理智,只是没有爱。恋爱是双方面的,这一点,你没有什么异议吧?”

  “恋爱是双方面的,这一点我只有比你更清楚。”

  “好,现在说回来,张若白是一个十分诚恳的人,如果我爱他,应该还给他同样的情感;如果我不爱他,又不明显地表示我的态度,那对他是百分之百的残害。”

  “这个我也知道,但是情感可以由接触、了解,然后慢慢地培养起来的。”

  “最主要的一点便在这里,眉贞,我比任何一个人更知道自己,你说我们认识他的时间有多久了?”

  我们在第一天踏进校园,同为新考生时便认识的。王眉贞不说话,不停地咬着她那手套的指头。

  “也许我这作风并不对。不过,不单是一个张若白,你看我几时轻易地接受任何一个男同学的邀约!我敢说,这对别人并没有大害,也许还是我自己的一项损失。”

  “这只怪老天爷给了你太完美太吸引人的一切。譬如我,就是一口气吃了张若白的一百二十一顿酒席,等我走开时,也不必顾虑会怎样伤害他的心。问题就在他根本不会请我哩!”她又咽了一口口水,也许是想到那一百二十一顿酒席的缘故。

  “我不想和你多说了,简单的一句话,你记住我不一定是个幸福的人。”

  “这倒是一句我最喜欢听的话,”她笑了起来,“当你听到一个你认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,说她不一定是个幸福的人。”

  歇了半分钟,她又说:

  “可是,凌净华呀,星期六的约会我已经代表你向——他答应下来了。”

  “我知道你不会的。”这回轮到我闭上了眼睛。

  “我觉得,一切事不妨很轻松地应付,不必看得这般的严重。”

  “我知道你不会的。”这回轮到我咽口水,因为我再也忍不住想着祖母和莲子粥。

  “罢了,我不曾答应他,我只在心里答应他,我想我会说服你,或者央求你;但是我又打了一场败仗。无论如何,我没有别的意思,我只是不忍看……我希望你不妨利用机会观察他。我很不了解,像他那样的一个人……”

  那是一个高的、漂亮的、也是聪明的政治系的男同学。拉得一手好小提琴,也爱弹吉他。日子为我揭开了每一角覆在他完美的雕像上的布幕,但是,也正像我欣赏一尊完美的形象,除了赞叹,没有别的。王眉贞老爱唠叨,我说:“这都是老天爷的过错啊!也许,就像莎士比亚的《仲夏夜之梦》,我的眼睛里短了些什么,又多了些什么呀!”

  我抿着嘴巴笑,轻轻地推开自家庭院的竹篱门。小园里黑幽幽的,当我闻到了那分不出哪一种花草的气息时,便也想到了那关闭着的客厅里的霉湿味。祖母房中的窗口射出橘红色的灯光,除去嫌暗点,却也的确够柔和说安详。我走近小池畔,想和池里的金鱼说几句话;也许是池面太寂寞,它们早在池底睡着了。屋角外有盏街灯,斜映在小池面乍明乍暗的;风吹池水一闪一闪的暗淡的光,像是一对对张若白的哀愁的眼睛。我摇摇头,嘘了一口气;手中的雨伞尖端往水里只一点,水波漾开了一圈又一圈,眼睛全乱了。我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擦干了伞尖,呈现在脑里的是另外一对大眼睛,虽然冷冰冰的,可是发着异常的光;别人的眼珠子是磁做的,而他的多了一层釉。那周围的眼睫毛,为什么那样的浓、黑、长?我从来不曾见过的。我下意识地举手一掠额前的发,手帕落到水里去。

  第二天一大早到学校,我在三O三号信箱中放好雨伞,同时投了一纸短简。上面我这样写着:

  “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向你说明这一件事,我把向你借得的雨伞遗失了。我买了一把新的赔你,虽然这并不能掩盖我满心的不安和歉意。

  昨天傍晚在甬道向你借伞的人”

  我本来不想署名为“借伞的人”, 因为那并不是我昨晚在甬道上所表演的最突出的地方。我想写:“昨天傍晚在甬道上鲁莽地撞了你一下的人。”“鲁莽”?自卑感太深了。而且,“撞了你一下”,实在有伤大雅。我又想写:“昨天傍晚从走廊上向你冲去的火车。”“向你冲去”,有肉麻的含义、“火车”?我为什么凭空的接受他给我的既笨拙,(尾巴那么长,还伶俐得出吗?)又肮脏,(那上面不是常常载着猪猡什么的吗?)还有恶臭的,(火车头喷出的黑烟,论颜色,论气味,都叫我头疼。)毫无敬意的绰号呢?我自然没有写上“凌净华”这三个字的必要,如果我忙着自我介绍,那才真的有鬼了!

  二

  过了几天,又是一个我上完了课的黄昏。我独自离开了教室,踏上那碧绿的大草地。蓝天无云,轻轻的风,心里一高兴,便沿着草坪直向小教堂那边走去。前面那座茅草凉亭里,有两个男同学在着,一个是张若白,还有一个却就是水越。我生怕被瞧见,快步走出草坪,踏上一条碎石子的小路,绕了一个大弯,到小教堂的背面来。小教堂背着小河,河畔一列迟开的开得分外绚烂的桃花;花朵反映在水面上,像美丽的女人凝望着镜中自己的影子。我走上小木桥,分开拂到脸上来的花枝。前面是连接教授们的住宅的大斜坡,参天的古木排列着,形成极其神秘而苍郁的所在。我忽然看见一只美丽的黑蝴蝶,忽上忽下地在近旁飞;这时向下直落,停在一朵黄色的小野花上面不动了。我悄悄走近,想一下扑住它;谁知大树背后躲者一对正在拥吻的男女同学,当我鬼鬼祟祟地弯下腰,恰好看见一只并不按常规闭起的向我瞪着的眼睛,这不就是教育系的一个女同学叫陈元珍的吗?我窘极了,慌忙不择方向地奔下了斜坡,一路踉踉跄跄地直到大礼堂前面的广场上来。然后放缓了脚步,心里兀自跳个不停。广场上一群男同学正在练习足球,冷不防,流星样的足球向我迎面飞来,不偏不斜地越过我的头顶,我又是大吃一惊,玩球的人们却哈哈大笑起来了。我正是心里发恨,听见背后有人叫道:

  “回家去吗?凌净华。”

  我回头一看,在我背后的两个人正是张若白和水越;我想避开他们,谁知道却又在这儿遇着了。

  “刚才我彷佛看见你的背影,现在,回家去吗?”张若白说着走近来,白皙的脸上架着眼镜,文质彬彬的笑得非常的热心。那水越却站定那边,好像世界上唯一可注意的东西只有那足球,使我没有机会和他打招呼,更无法开口提到雨伞的事。张若白又尽顾着和我说话,这时见我走了,便呼唤一声道:

  “水越来呀!”

  但水越却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了,张若白赶着去不及几秒钟,又赶上我来了。

  他静静地傍着我走,双手插在裤带里,略低着头,和往常一样,见到大小石子总要踢一脚。我们走出校门,走向正对着学校大门的公园后门;取出长期通行证向守门的人一照,走了进去。这是市中数一数二的名园,只因为我们每天在这儿来回借路,便毫不重视园中的美景。有时,眼看前面一条遥长的水泥路,耳听学校里响起上课钟,恨不能把公园一脚踢去哩。

  “骑车了?”若白问。

  我点点头。

  他的脸上浮起笑,像个小孩子掩不住心中的喜悦。

  “近来总难道遇着你在愚园路上骑车的。”

  我不说最近多半和王眉贞一道绕西站的路,把车子直驶到学校中;只说我有时坐电车,有时坐校车,有时骑脚踏车走西站的路,也有时走愚园路。

  “像我们这样一心一意走一条路的人,总不能够跟踪得上你的,是吗?”

  我装作听不懂他的双关语,隔了好一会儿,用装作平淡事实上自己听来并不平淡的口吻,问他刚才他那朋友哪里去了,是不是他们有事商谈被我岔开了。我添上这后半句话自然是说话的一种方法,因为,张若白既没有伴送我的责任,我也不见得欢迎呀。他告诉我,本来水越和他约好一同去买书,因为他提议我们三个人一道走,水越便决定改日再去。相信他也想到我心中想着的一点,便把水越如何讨厌女同学的怪僻说出来,以说明他要和我一道走,使水越不能在今日买书,他并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地方。也许为的想使我笑,也许为的刚才的话题说的是水越讨厌女同学,他接着告诉我前几天下大雨时,水越在甬道上被一个“大糊涂虫”撞个满怀的故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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