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越大笑,我又笑又是难为情,我曾经答应他革除去“见鬼”的口头禅,偏祖母这就记性一点不差地把我泄漏出来啊!
多宝姊端进来三碗热气腾腾的馄饨,眼里亮着和馄饨同样热而有滋味的光。自从那半只眼睛在盥洗室门后撤退后,她还是借口换茶和找火柴进来了三遍。多年来家里罕有来客,使她对客人有了不能再敏的“敏感性”。别看她肥胖胜过布袋和尚,看人的心眼可真细得穿得过针眼。大表舅来时她讨厌,因为他爱吐痰,害她多洗一回痰盂。二表舅食量大,“哪有吃点心还要添的?”三表舅不停地哼,哼得她喉咙发痒。大表姨丈眼睛不看她,说是不礼貌。而表姨全家不在这儿,所以她对他们还有好评。女客来时她一点也没有“敏感性”,说是“女人对女人没有什么好理会的。”还有一个来过我们家里的男客便是秦同强,也只有这一对里她也注意王眉贞,说爱她口甜笑甜:“那个什么叮咚当的,一年到头的排着八字脚,暴着大青筋,没事儿教我给引出一身大汗来。”
多宝姊把一碗特大号的馄饨放在水越面前的茶几上,这意思比万千的赞美词还要明显。水越很吃惊,我却不能说什么,虽则我很想建议请多宝姊换来一个较小的点心碗。
“慢慢吃吧,吃不下的剩在碗里好了。”祖母笑着说。
多宝姊送过热毛巾,又换了一回茶。我忽然脑中来个念头,告诉祖母我该给大白调奶粉,并请水越一道下楼看小猫。
大白前晚生了四只小猫,一只纯白,一只纯黑,一只黑里带白,一只白里带黑。多宝姊把它们母子五只安置在一只大竹篮里,放在楼梯底下的一件堆炭的小室内。水越执着牛奶罐,我轻轻地推开那半闭的木门,走了进去。阴暗的角落里看到那只大竹篮,水越的头机会触着上面的斜板,但他似乎更爱这所在,一手把身后的门推闭,坐在斜放在地上的长木板上。暗淡的光线下我到处寻猫,口里直念着它们哪里去了。
“你管它们哪儿去哩!”他说着双手掩着眼睛,缓缓地从眉骨向旁按开,吁出一口气。
“我很高兴你还是来了,水越。”
他不作声,十个手指头尽揉着眼鼻间的骨。
“你怎么啦?头疼了吗?”
他摇摇头。
“那么我们出去吧,这儿又脏又黑的。”我说。
“我不出去。”
“那我可要出去了。”
“你出去我就回学校了。”
“我不出去呢?”
“这儿坐。”他拍拍身旁的木板。
“坐下来做什么?”
“和你说句话。”
“说什么?”
“说——说我当初真该学习小提琴。”
“嗯?”
“刚才祖母提着时,也可以当作她记住的是我。”
“她记住的还有谁?”
“问你哩!”
“如果她记住的还有别人,她今天死,我也今天死!”我满脸通红地嚷。
“气泡又上来了,我们都怪可怜的,我这儿涌上来的是馄饨的泡。”
“馄饨的泡什么作用?用来冤枉人?”
“你没见多宝姊给我加了比你们多一倍的醋?”
我噗哧地笑出来,他的手蛇样的盘上我的腰,一手扳着我的肩,我不由自主的向后仰,他的唇扫过我的右颊到我嘴唇上。我挣扎着,一劲儿叫着不,直到他放开了我。
“看来你真会把握住机会,哼!”我说。
“是你把我带到这儿来的。”
我握起拳头敲他,被他两只手都挟到腋下去,害得我动弹不得。他的呼吸吹在我的脖颈上,我笑着抓着捶着他,后来抱持住他了。
小室的门忽然被推开,我们大吃一惊地分开了。踏着亮光的尾端的是大白,嘴里挂着一只垂头丧气黑毛绿睛的小猫;当它发现了我们,吃惊的程度却也不必我们差,回过头去又没了影了。
从此,水越的必修科中加了一门探望祖母。这是在我意中的事,他得到老人家整颗的心。还有多宝姊,好像他的来,给我们家带来了春天。
大白的四只小猫到处跳蹦了,一会儿椅子,一会儿祖母的床。老人家爱干净,水越为她捉去猫身上的跳蚤,这一点使她不能再满意,她自己眼花看不清,我呢,捉不到一只,便嚷着身上痒起来。最主要的,他能够由衷的喜欢听祖母讲故事,老人家的故事永远讲不完,只可惜,不但内容欠新鲜,连词句我也熟得背得出。每一次,我很抱歉自己那不能停煞的呵欠,和忍耐不住“善意”的为她接上一两句。
这一夜,十烛光的电灯泡照旧散发着那份爱莫能助的橘红色的光。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,我坐在矮凳上,背靠着墙,脸藏在阴影里,口袋里两包橡皮糖,凑足“长期抗战”时应有的配备。水越面对着祖母,聚精会神地听着她那和雨滴同样单调的“催眠曲”。
“那双大红缎银色莲花的鞋子,是我做新嫁娘时候穿的。我的母亲说最好绣鸳鸯,或者绣龙凰,但是我喜欢莲花,喜欢它的清芳绝俗,出污泥而不染。”
我的眼睛闭着,心里想接下去一句应该是:“是的,女孩子,小华,要记住做人就该和莲花一样的出污泥而不染哪!”总算她没有吩咐水越做莲花,我拿出一片橡皮糖,放进嘴巴里。
故事说到年轻刻苦的祖父上了大船,我们的女主角带着两个幼儿遥遥目送。接下去是凄风苦雨的日子手足胼胝的祖母,无法从死神手中夺回叔父的小生命。
“四年后一个春天的早晨,你的——呃——小华的祖父回来了,带给我一串价值连城的珍珠项链。”我伸一下懒腰念完,开始吹起一个大泡泡。
水越笑了,长睫毛向下一覆,又向上掀。
“是的,”祖母微笑着说,“他带回来珍珠项链、金钱、名誉和地位。亲友们看不起我的,这时露着最谦逊的笑容;不理我的,这时送来了最珍贵的礼品。多少人因此背负上‘羡慕’和‘嫉妒’的担子;多少的妻子对她们的丈夫作着自苦苦人的埋怨。我们的‘幸福’给别人平添了烦恼,我们的‘幸福’带给我们的却并不是幸福。小华的祖父在四十五岁有为之年殉职牺牲了。至于那串珍珠,却给家里引来一场大火。”
祖母停下来喝一口酽茶,我凝听窗外雨早停了,只有风吹树木的声音,心想:明日晨起,又该是满院落叶了。
“事情是这样的:一个跟随小华的祖父多年的男仆叫王永忠的,在诚恳的外表掩盖下却有一颗愚昧的心。那年春天我的母亲逝世,我带着小华的父亲归宁去。那王永忠趁夜阑人静的时候偷去了珠串,又放了一把火。小华的祖父惊醒逃出,火已经上了屋。那王永忠看见主人吓得返身扑入火中,大家把他拖出来的时候已经气绝了;他的身上怀着那串珠,或是从藏珠的房间里面发起的。”
水越出神了,看那表情,最低限度扮演的就是我的祖父那个角色。他自然不会盘问祖母什么,记得我第一次听祖母告诉我这事时,便问过她许多问题。比方说,祖父平常对待王永忠好吗?为什么王永忠那样恨他,偷了珠后还放火想烧死他呢?尽管祖母不说王永忠的放火为的想烧死祖父,但情形却是非常明显的:藏珠的房间是祖母的卧房,也正是祖父得卧房下面一间。王永忠把火油泼在楼梯底,想烧断楼梯断绝祖父的出路。但是风势使烈火向相反的方向伸,烧了祖母的帐子、床、和家具,火舌从窗户伸出去,浓烟把祖父从熟睡中薰醒了。王永忠的目的如果只是珠串,把它偷去便完了,充其量查出来时被打几板屁股,又何必放火而到了自焚的地步呢?祖母不曾给我合乎逻辑的答复,只说:
“我说他是一个愚笨的人呀,愚笨的人做事是没有条理的。如果他能好好想,他根本就不会偷珠呀!”
当我念完第一本侦探小说,我益发思索这事的蹊跷所在,我以福尔摩斯自居,非要好好的侦查出此案的真相不可。但是福尔摩斯有个住手华生,我更不能欠缺一个助手;因为当时我的十五岁的父亲还不曾结婚哩,我不敢聘请父亲,也礼聘不到祖母,退而求多宝姊。谁知她一听到王永忠和放火,便如同得到了恶性疟疾病。
“小……小……小姐,别……别……别说这些……事。”
“你怕什么嘛,多宝姊?”
“回……回头鬼会出来的。”
“你怎么又忘了,鬼不是怕你这个童贞女吗?而且那王永忠是个罪鬼,他不是想谋杀祖父吗?罪鬼见了生人是得磕响头的啊!”
这句话说得更糟了,多宝姊双手掩面,呜呜咽咽地哭得可惨咧!
“小……小……姐……你饶了多宝吧!你……你祖母……父亲……都……没有……这……这么说过。就是你祖……父……”